春风渡关山 第69章

第四十四章

  那素白信笺上带有一股淡淡的梅香,只消看上一眼其中的字迹,便叫人忍不住屏息。

  只见寥寥几行字行云流水、笔走龙蛇,比划间飘逸,颇有烹茶赏梅之闲散意趣,可收笔之时力道却又苍劲,隐隐有力透纸背之感。

  这一笔字便假不了。

  言太师——

  三朝帝师,当世大儒。

  关隽臣一看到言太师的笔迹,神色便立时肃穆了起来。

  他细细将信笺反复读了几遍,随即将信笺揣在了怀中陷入深思。

  言太师竟请他明日前来梅园一叙。

  关隽臣只觉此次邀约时机颇为蹊跷,要知道言太师大隐隐于朝,虽仍居于长安这座大周的皇城,未曾告老还乡,可是却也多年不问时局政事了。

  纵使是先前平南王谋逆被扣押在乌衣巷数月之久,都未曾惊动这位避世的肱骨老臣,可如今竟然会请他赴会,委实有些突然。

  言太师言弘是大周朝数百年来,真正位极人臣之人。

  高宗神功八年,言弘高中榜首,从此一介瘦弱的白衣儒生踏入朝堂,自此便陪伴着高宗身侧,一同修周礼、尊儒教,定下休养生息的国策,将大周国力从此推至盛世昌平。

  言弘曾陪着高宗北上封禅,又一同平定神功末年的五王祸乱,有登高之时,也有于泥潭之中挣扎之时,风风雨雨数十年,最终奠定了一代贤臣之名。

  人臣的巅峰,并非权势滔天,而是千秋万代必将铭记的功绩。

  高宗过身前,曾执着言弘的手道:“言爱卿,朕将新君托付给你,必保江山百年无虞。能有你,朕甚幸,大周甚幸啊——!”

  至此,高宗含笑而去。

  明君强臣,大周史书上的一笔佳话。

  哪怕如今这位年纪近百的垂垂老者早已不问政务多年,周英帝仍对他礼敬至极,甚至有几次言弘身体抱恙,周英帝不仅派了数位太医过去,还曾摆驾言弘的住处亲自侍奉在侧。

  一位帝王能经年累月做到如此谦卑的学生姿态,实在称得上是大智慧了。

  要知道周英帝与言弘之间,不仅有师生之情,更合该有孝悌之义。

  这份孝,不仅仅是泛泛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是代父侍奉恩师的孝悌。

  是以,周英帝对言弘礼敬,便是对周礼的尊崇、是对大周独尊的整个儒家学派的尊崇——

  哪怕关隽臣心中再抗拒他这位皇帝哥哥,有时也不得不承认,物竞天择,关锦宁确是他们兄弟之中最适宜坐在皇位上之人。

  关隽臣心里估摸着,能惊动得起言弘的,只怕并非此间一时的政局。

  他思来想去,只觉或许是因他将免死金剑交回之事。免死金剑到底涉及先帝,与言弘最为看重的周礼相关,想来大约是为着此事了。

  但无论如何,这一面他自然是要去见的。

  ……

  就在关隽臣为言弘相约之事陷入沉思的时候,晏春熙也正托着下巴出神地看着山洞里的火光。

  “你呆呆地坐着不动许久,在想些什么?”

  夏白眉靠着另一边的山壁盘腿坐着,关山月带上来了些伤药和厚实的衣物,因此此时他身上也披着件颇为华贵的皮袄,倒比前几日舒坦了些。

  晏春熙被乍一下惊醒,脸上竟忽然飞了抹红,道:“没,没什么。”

  夏白眉本随意一问,可此时见到晏春熙的反应,却来了丝兴味:“晏公子,寒夜露宿,你我也算是共患难,若有什么心事倒也可与我说上一二。”

  他的声音在幽深的山洞里更是格外沙哑,一双狭长的白眉在火光下虽显妖异,可不知为何,却叫他的话听起来格外使人信服。

  “我,我……”晏春熙有些紧张地用手中的树枝扒拉了一下火堆: “也不是什么心事。就是……”

  “就是想宁亲王了,对不对?”夏白眉问道。

  他语带戏谑时颇为风流,一双端正的凤眼里有三分逗弄,却又有三分关切,叫人看得真真假假,摸不着头脑。

  晏春熙抬起头,迟疑了一会儿才道:“夏大人,我听说你先前时常去南倌,还听说,那些小倌儿……很是喜欢你。”

  他似是知道自己说这话,不着边际又实在逾矩,因此越说声音越小,显然是有些没了底气。

  但是他这话倒把夏白眉弄得一愣,随即很是玩味地眯起眼,道:“那又如何?”

  晏春熙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脸蛋憋得通红,终于小心翼翼地问道:“夏大人,那些小倌当真快活吗?”

  夏白眉看着晏春熙, 一场大战当前,可是这少年却好似总是有心思好奇些这个,好奇些那个——

  他像是只被宠大了的小白兔,浑然不觉自己已被放进了诡谲的天地之中,仍仰着脑袋对这世间的每一滴水、每一缕风都感到新奇。

  夏白眉本觉得好笑,可是他心性深沉、洞察秋毫,马上便又隐隐感到一丝苦涩。

  他查过晏春熙,少时锦衣玉食,可是十六岁时父亲获罪,家破人亡,从此成了个无依无靠的小罪奴。

  家道中落的公子哥,往往比生来困窘之人要更是自苦偏激,只因得到后再失去,远比从未拥有要难过许多。

  可晏春熙却偏偏性子通透,有股子纯真自然的可爱劲儿。

  夏白眉本是想,少年确是可爱,难怪宁亲王这等贵胄也要交付真心,可是转念细思,又想得更深了些。

  晏春熙如此,固有天性使然,却也自然是因为宁亲王悉心爱护之缘故。

  养花若是用心,便枝叶舒展,花蕊繁茂;养狗若是宽和,狗子便也能撒开爪子尽显天性。

  养人自然也是如此。

  若能活成掌中白兔,谁又想成为苍鹰。

  “夏大人……?”晏春熙见夏白眉有些出神,不由小声提醒了一声。

  “嗯?”夏白眉应了一声,随即才回过神来,低声道:“嗯,当然。你不信宦官能叫他们快活?”

  “不是,我信。”晏春熙慌忙摇头,他眼神里闪过一抹亮光,又问道:“夏大人,那、那你也快活吗?还有,若是有小倌跟定了你,总是、总是这般交欢……你会不会,过些时日也就腻了?”

  他言语之间颇为含糊,显然是面皮薄,有些话总是不便说,只是神色却关切,显然是所问之事令他很在意。

  夏白眉倒是被逗笑了,唇角挽起了一丝,随即淡淡道:“快不快活,是看求得是什么,不为外人道也。若说腻烦,你道常人夫妇同床十数年便不会腻吗?由欲而生爱,由爱而生欲,爱欲相生便是情。这边少一些,那边便能补足些,世间情爱种种,大多不过如此,若当真有人要与太监厮守,也是这个理,没什么不同。”

  晏春熙似是被他说中了什么心思,点了点头,一双大眼睛便若有所思地望着火光。

  夏白眉只道他是好奇太监诡秘的房中术,却不知道晏春熙心中其实想的是关隽臣的难言之隐,他二人自那夜分别之后,再没有时机谈及此事。

  晏春熙心中暗自想,他那夜情绪激荡之下骤然离去,如今想来甚是不该,总是会叫关隽臣觉得他于此事在意介怀。

  他当然也愿关隽臣能好起来,可若是不能……他也总是想着好的一面。

  此时和夏白眉说了这许多话,他便忍不住想,下次见着关隽臣,他定要告诉关隽臣——

  他是不介怀的。

  两人厮守,得趣的法子很多,他兴许日后还可以厚着脸皮问问夏大人……

  自那日关隽臣与他说,想要与他成亲,白首偕老,他便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想他们今后的日子,总是想着想着便入了神。

  “晏公子,”夏白眉忽然道:“若叫你选,你想与宁亲王去哪儿?”

  “浪荡江湖。”晏春熙显然自己便想过无数遍答案,马上便眼睛亮亮地答道。

  “江湖虽好,总不能长远计。”

  “是了。”晏春熙颇以为然地点头,继续道:“我是想,等玩够了……见得够了,我可与王爷悄悄寻一处江南小城,我开一间小酒楼,就以此为生。”

  夏白眉笑了,温声问道:“你开,还是宁亲王开?”

  “我开呀。”晏春熙认真地道:“我都想好了,开一间二层的小酒楼,专做姑苏菜,菜谱我也拟好了——秋日里招牌是卤鸭,春日上鳜鱼、香椿头,还要请客人按着时令品茗,我小时候学过点账,到时候我做掌柜的。”

  “那宁亲王便什么都不做?”

  “我养着他……”晏春熙说到这儿,似也知道此言荒唐,可荒唐之中却又有一丝别样的甜蜜,因此脸颊像是被火燎了似的,愈发通红了起来:“他、他便可以多歇歇,他这些日子……可累坏了。”

  “是了。”

  夏白眉眼里的笑意渐浓,可是不知为何却又渐渐转为了一丝悲戚,轻声道:“如此自然是极好的。”

  “夏大人,”晏春熙瞧着夏白眉的神情,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迟疑着问道:“你当真已想好了,要一起去梅坞?”

  他知道关隽臣和夏白眉已商定了此事,可是在他心中,夏白眉要借旁人之手将周英帝擒下,与亲手杀死心爱之人,其中意义终究是截然不同。

  夏白眉笑意还未褪尽,解释道:“我自是要去的。且不论梅坞在山峦之间,山路繁复,虽然有大概的地形图,但仍要我带路才行。再者,无论宁亲王能否将皇上在梅坞围杀,他与我都已定下了约定——动手杀周英帝之人,只能是我。”

  “为什么?你们、你们几时这般约定过了?”

  晏春熙惊诧地睁大了眼睛,他先前一直在旁听着,却从未听过关隽臣和夏白眉说过这些。

  “晏公子,你还太小了。”

  夏白眉看着双眼清澈的少年,叹了口气道:“有些话,本就是不必说明白的。”

  “我已是丧家之犬,除了梅坞所在这点机密,本不够格与宁亲王合作——擒住你,是谋得一个开口的机会,但是梅坞围杀若真要成事,依仗的是宁亲王的谋划,还有手底下的精兵。大周天子突然身死城外,总得有个史官能书下来的缘由——”

  “乱臣贼子,宁亲王当不得;而我不过一乌衣巷宦官,天人共弃,弑君叛主这遗臭万年的名头,我当得。宁亲王出力,我出个名声,如此才显诚意。我为官多年,这点道理自然懂得,若是不懂,也就不配与宁亲王相谈了。”

  晏春熙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一股寒气向上冒。

  这其中暗藏着的许多事,他想必事永远也不会懂,他也盼着此生都不必去懂得才好。

  “不早了,晏公子,你也莫要把这些放在心上,歇息吧。”夏白眉平静地道:“我守上半夜。”

  晏春熙心中颇不是滋味,他背转过身,面对着山壁躺了下来,却辗转反侧许久都未曾睡着。

  不知为何,那一夜他便已有了一种隐隐的不详预感——

  梅坞一事,怕不能圆满。

  ……

  次日午后的长安,重重的乌云散去了些许,显出了一缕数日以来都少有的明媚之色。

  关隽臣身穿一身赭色锦袍,仅仅带了两个侍从,坐在车辇中神情凝重。

  车辇一路途径长安城中各位皇亲贵胄、朝廷大员的府邸,然而在一片朱瓦高墙之间,偏偏有一处细心栽种的梅林。

  一株株红梅在白雪皑皑的冬日里,更显出几分清雅与自赏。

  梅林外,仍是那日前来送信的青衣小童站着迎客。

  关隽臣虽名份上亦是位列三公,可却也不敢在太师府门前倨傲。

  他一步迈下车辇,跟在引路的小童身后,自梅林之间的隐秘小径穿行而过。

  在红艳的梅花与素净的白雪之间,有一古朴简陋的宅子坐落其中,大门上挂着块桃木匾,简简单单地写了“梅园”二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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