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四目相对,只觉得彼此眼里都含了太多的心绪,竟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开口。
“熙儿……”
“成哥哥……”晏春熙颤声道:“对不住,我、夏大人的事……我又任性了一回。”
关隽臣摇了摇头,正想要开口时,忽听外面传来一阵呼喝声。
“王爷、王爷——!”
他撩开窗边锦帘,只见叶舒骑着一匹骏马追赶上来,一边追一边急急地道:“王爷怎可就此离去?请王爷想想虎骠营上下,请王爷为叶舒满门着想,此时后悔还来得及——可将皇上与周星卫一同包抄在梅坞之中,我们并非全盘皆输啊!”
“叶舒,我已向皇上请命,他万万不会伤及你的性命。但为保万全,你只怕要请辞归去,带着妻儿隐居,此事越快越好,若是拖过三个月,只怕我亦保不住你——我知道,是我对不住你。可是篡位之事,只怕是休提了。”
叶舒一勒缰绳,那骏马登时发出一声悲鸣:“王爷,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叶舒能躲到哪里去?请王爷三思,请王爷三思!”
“你先离开长安南下,到了金陵本王会会派武林之人接你去安顿。”
“王爷……”叶舒双目赤红,嘶声又道了一遍:“天下虽大,可叶舒无处可去啊。”
他没有再追,就只是勒着马绝望地站在路边,看着关隽臣的车辇渐行渐远。
关隽臣不忍再看,本想撂下锦帘,可是就在这时,只听背后一声凄厉的长唤“王爷——”
他猛地直起身子,探出头去向后看——
只见叶舒的长剑横在颈间,身子歪歪斜斜倒在马鞍上,鲜血已流了一地,眼见是不活了。
关隽臣身子猛地巨震,他嘴唇发抖,可却什么也说不出口,缓缓闭上了眼睛。
晏春熙也瞧见了这一幕,看到关隽臣的模样,脸色也惨白一片。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将关隽臣搂在了怀中,颤声哄道:“成哥哥、成哥哥……这不是你的错,你莫要太难过,成哥哥……”
关隽臣把脸埋在晏春熙的胸口,他第一次像是孩童一般泣不成声:“熙儿……”
“我谁也护不住。”
他哀声道:“谭梦麟是如此,叶舒是如此……熙儿,这一切、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晏春熙答不出声,也没有哭。
只是静静地瞧着马车另一侧夏白眉冰冷的身体,一下一下地抚摸着关隽臣的后背,喃喃地道:“长安是伤心地,在这里死得人太多了,心碎的人也太多了——成哥哥,我们再也不回来了,再也不回来了。”
临出长安地界之前,关隽臣与晏春熙见到了守在外面等消息的关山月。
关山月见他二人平安,却不见夏白眉的身影,神色已有了一丝不安,随即上车时才瞧见了夏白眉的尸身。
他身子一抖,扑通一声跪坐在了地上,可是神情却好似不是格外惊讶,兴许是夏白眉回来那一日,他便有所预料了。
关山月伸手理着夏白眉的鬓角,他低头看到夏白眉身上的锦袍是明黄色的,浅浅皱了皱眉,将那明黄色的袍子解了下来丢出了车辇外,然后将自己身上的袍子盖在了夏白眉身上,盖住了那残破不堪的尸身。
他没落泪,只是眼睛红红地抬头看向关隽臣,语气却甚是冷静:“王爷,把夏大人交由给我吧。”
关隽臣与晏春熙对视了一眼,缓缓点了点头:“你须得格外小心,皇上若知道夏白眉在你那儿,恐怕不会善罢甘休。”
关山月点了点头,他并未多言,只是轻轻将夏白眉抱了起来。
夏白眉一生孤苦,关山月却大约是真正爱怜他的。
临别之前,关山月只是深深地看着关隽臣,道:“你们要保重。”
关隽臣对王谨之道过保重,对皇上、对叶舒亦说过保重。
如今到了关山月对他说这两个字的时候了。
天子脚下,京城显贵。
他们都曾以为自个儿是天潢贵胄,可是原来他们各个都是可怜人。
见得变多了,便知道说什么都是无用的。
唯有这保重二字,是他们这些可怜人能说得出口的最有用的话了。
……
成德三年,关隽臣与晏春熙离开的那一夜,长安下了一整夜的雪。
那也是今冬最后一场絮雪。
立春了——
第四十九章 最终章
姑苏城往南一百里,有一座叫锦华的小城。
成德十二年的年节时分,王谨之携程亦轩前去锦华城做客。
他们此去,是为了与关隽臣和晏春熙见一见。
锦华城虽小,可却有一远近闻名的流芳斋。
流芳斋本是一姑苏菜馆子,后来名声渐起,便又做起了住店的生意。
王谨之也是到了流芳斋,才得知原来流芳斋竟是晏春熙开起来的。
一晃之间,长安一别已近十年,王谨之倒没想到还能有得关隽臣的信儿一天。
他们四人一碰面,不由都甚是唏嘘,当年那些纠葛早已化作了云烟,如今想来只觉得恍若隔世。
程亦轩虽并未有那般惧怕关隽臣,但仍是与晏春熙更加亲近一些。
晏春熙如今已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他的貌相竟是这会儿比少年时更出众了。
远山般的眉宇,鼻梁挺秀,一对儿杏眼显得比往时狭长了些,因此也更有了番沉稳的端华气度,在华灯之下更显俊俏夺目。
王谨之本以为流芳阁说是晏春熙开的,实则到底还是关隽臣操持,却没想到晏春熙招呼他们极为大方干练,竟完全是一副大掌柜的派头。
倒是关隽臣鬓边因那年长安的巨变仍是灰白斑驳的,这些年人也老了些,眉眼间皱纹更深了一丝,他慵懒得很,说话也眯着眼,穿着锦袍倚靠在暖炉旁,倒是一副颐养天年的懒散模样。
多年不见,俩人的相处好似与之前不同了。
晏春熙极是宠关隽臣,言谈间时不时给关隽臣夹带,关隽臣要喝汤时,也第一个起身去厨房盛,冬天终究阴冷,他生怕关隽臣手冷,时不时便伸手过去握一下。
程亦轩看得有趣,吃着吃着睁大眼睛,小声道:“晏公子,你和王爷……怎么好似、好似掉了个各儿似的。”
他这些年果真是胆子比先前大了许多,竟敢当着关隽臣的面调笑了。
晏春熙之前本一副老练模样,可此时却不由讪讪地低头道:“成哥哥本过惯了好日子,后来是为了我才……我、我总得叫他过得舒坦,莫叫他后悔。”
“知道便好。”关隽臣浅浅一笑,他虽是四十多的人了,可只消这么一笑,仍是叫人看了不由心笙摇动,他斜斜看了晏春熙一眼,慢悠悠地道:“堂堂亲王,如今却跟了你过这清贫日子,你自然得心中珍惜,更要知道疼人些。”
“我知道的。”
晏春熙给关隽臣夹了块卤鸭,竟也不辩驳,倒似是一副被欺负惯了的样子。
程亦轩瞧他们好玩,不由在关隽臣脸上和晏春熙脸上扫了几个来回,随即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王谨之也微微笑了一下,伸手很是自然地牵住了程亦轩的手。
这些年,他倒不似关隽臣和晏春熙这般安闲,反而是带着程亦轩着实闯荡了一回江湖。
程亦轩生得苦,又极小便被卖进了南倌,在王府的日子也过得可怜,因此性子才怯生生得什么都怕。
只有在这十年间,他才算好好见识了一回大周的壮丽山河。
他陪着王谨之在江东劫富济贫,还去大漠见识过凶残悍匪,还第一次以着客人的身份与王谨之一同逛了回江南的南倌。
要知道王谨之谨慎,他胆小,他们本以为这就是自己的性子。
直到脱离了王府、脱离了大周的森严王府,这般纵着心意活了一回,他们才知晓,原来自己先前的性子是按着模子长得,只有跳出那一方天地,才算真真正正活出了自各儿的味道。
而如今瞧着关隽臣与晏春熙,便知他们也是如此。
程亦轩心里替晏春熙高兴,而王谨之心中则更为关隽臣舒了一口气。
入夜之后,王谨之、程亦轩与晏春熙一同去放了一会儿炮竹。
关隽臣对这没什么兴味,便倚在二楼瞧他们在雪地里撒欢儿,看着看着倒也有些贪困,便早早钻进了被窝中看书。
这般看了一会儿,晏春熙才尽兴地跑了回来。
他见关隽臣还没睡,脸色一红,坐到床边轻声道:“成哥哥,还未睡啊?”
“你倒盼着我睡了?”关隽臣将书放到一边,挑了挑眉毛:“先前应承得什么,都忘了是吧?”
“怎会……”晏春熙一双眼里泛起了一丝羞意,但随即马上仰起头乖乖地解着衣裳,将自己脱光了才钻进关隽臣的被窝里。
“我可是要尽兴的。”关隽臣懒洋洋地靠在床柱上,毫没有动弹的意思。
晏春熙垂下眉眼,跨坐到了关隽臣腿间,温柔地道:“嗯,我、我伺候成哥哥。”
这已是他这般主动应承得第三日了,连腰都觉得有些酸,可也终究是无奈。
前些时日,竟有那不懂事之人来向晏春熙提亲,说是府中的小姐极是看重他。
别的倒没什么,只是关隽臣拿了这作由头,愈发得折腾他,竟要他通通都自个儿来。
但是他也的确乐意,他二人的床笫之乐,来得极不容易,他如今只愿意叫关隽臣舒坦。
自离开长安之后,他陪着关隽臣游历大周山水,顺便拜访各地名医,始终都未曾治愈关隽臣的难言之疾。
关隽臣也是爱极了他,那会儿还曾认真问过他是否要换作那上位满足,可是他终究不舍得叫关隽臣本就颓靡之下再这般委屈承欢,是以即便再渴求,始终都只是与关隽臣手口并用的缠绵。
本是不作它想了的,只是没想到两人到了锦华城安顿下来的第二年,关隽臣有一日间竟突然便又恢复了往日风姿。
两人大喜过望,那几月间几乎每日都在床榻间缠绵。
后来关隽臣与他说,有一日早上醒来,忽觉心下释然——长安那些伤心事,许是终于放下了。
放下了,便好了。
晏春熙想了想,世间许多事的确如此,岁月终会叫人伤痕痊愈,好多东西不必挂了执念,只消一年一年好好地活下去,便是如此了。
只是这道理,想必也只有两厢厮守之人能悟得,旁人却是没这般好的命数了。
两年前,关山月也悄然而去。
他在江南的一处画舫上酒醉,竟失足跌入了滔滔江河之中,霎时间便被冲得没了影。
画舫上的歌姬说,世子爷坠江前,曾笑着举杯对着江月,喃喃地念着前朝大诗人的诗作——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迎来。
曾是惊鸿照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