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晚间,吃好饭喝好药,贺言春又端水来给方犁擦身洗脚。方犁道:“小爷,您歇会儿罢!我看着眼累。有什么事,只管让店里伙计去做不行么?”
贺言春便笑,心满意足地道:“这点事,不累!伙计们哪晓得你脾气喜好?我自己去弄,也放心些。”
方犁道:“你这般忙来忙去,别人还以为你是我的小厮!”
贺言春道:“小厮怎么了?原先我生病时,你不也给我洗脸擦身、端茶端饭么?”
方犁便回想起初相逢时的情形,好笑起来。不过一年多时间,却像过了小半辈子。他脚踩在水盆里,随手比划着道:“去年这时候,你才那么一点点,长得又黑又瘦。谁知现在竟比我还高些了。昨日路上刚碰着你时,我差一点没认出来。”
贺言春听了,也不答话,只抿着嘴笑。其实他自从能吃饱饭,便一直在长个头,但之前他跟在方犁身边,日日看着,还显不出来。如今几月没见面,两人都觉得对方变化之大,始料不及。
方犁又道:“咱俩也算有缘了。当日在平阳山道上遇到你时,哪晓得会有今天这个情形?”
贺言春嗯了一声,道:“我还记得清水镇上,咱们在野地里还过了一夜呢。”
方犁点头,道:“那时我就晓得,咱家春儿是个能干人,日后必成大器!真不骗你,连胡伯也这么说过好几回呢。”
贺言春听到“咱家春儿”等话,不知为什么,脸红了一红,惭愧道:“胡爷爷真这么说过?可惜我也不曾做过什么给你们长脸的事……”
方犁边擦脚边笑道:“你现在都到公主府里上学去了,还不算长脸么?日后再做个官,只怕我们见了你还得磕头行礼呢。”
贺言春道:“你就取笑我罢!我有口饱饭吃,这辈子就心满意足了。”
方犁眉毛一挑,取笑道:“真的么?只怕大一岁就不是这话了,到时候要催着你娘给你说一门媳妇,才算真的心满意足罢?”
贺言春听到“娶媳妇”,心里一突,猛然想到别的事上头,立刻面红耳赤,低头把水端出去倒。方犁见他羞惭惭的,自以为说中他心事,在后面哈哈大笑。
贺言春倒完水,心里越发鼓噪不安,梦里种种不堪情形,直往脑海里钻,直叫人血脉贲张,连喷出来的气息都一片火热。他怕方犁看出个好歹,一时不敢过去,只在灶间取了水,自己好好擦洗了一回,等洗完了,又站在穿堂风口上凉快了好一会儿,才往客房里去。
其时方犁正趿着木屐,摇着扇子在廊下纳凉。看贺言春过来,扔给他一个蒲团,说:“这会儿没什么事了罢?过来坐坐。”
贺言春便犹犹豫豫挨着他坐了,满院里月色照着,如银霜一般。两人纳着凉,甚是惬意自在。方犁又道:“昨儿也忘了问你,你和石头现在学里可还好么?夫子还为难你们么?”
贺言春心里松弛下来,便笑着把自己如何模仿两人对话、引得王小郎君跳了偌大一个坑,把徐夫子狠狠捉弄一番的事细细地讲了。说到徐夫子在茶点里看到槐蚕时那狼狈情形时,方犁笑得打跌,连声道:“该!叫这些人狗眼看人低!就该这么整治一回!”
贺言春点头,道:“徐夫子因为这事,后来也被府里辞退了。听说他恨得没办法,在外头吃了酒,逢人就说公主府里人人都瞎了眼,浪费了自己满腹才学。”
方犁擦了擦笑出来的眼泪,道:“公主已经是给他留脸了。要被别的人家知道他给学生瞧春宫画儿,管叫他这辈子当不成西席先生了。”说着又笑,瞧着贺言春道:“看不出啊,你小子这手还真狠,怎么想到的?”
贺言春心道,怎么想到的?还不是三郎教得好!面上却有些难为情,小声道:“我并没有看过什么画儿。是听前头两个学生讲话,临时想起来的,只为引那王小过去。谁知道竟叫夫子丢了差事,后来想想,还真有些对不住他。”
方犁嗤道:“有什么对不住的?叫他这回吃个亏,以后待人处事才有长进。不然依他这性子,以后真得罪了什么难缠人物,管叫他吃不了兜着走!大户人家的西席,岂是那么好当的?”
贺言春点头,又把世子回来上学的事也告诉了他。方犁听了,劝贺言春也把蹴鞠好好练一练,说:“你和他能玩到一处,日后才好攀扯交情。咱们倒也不用上赶着巴结他,好从中谋利;只防着以后遇到什么难处,多个熟人到底多一条路。……你不要嫌我市侩,真正咱们平民百姓,事事只图保个平安罢了。”
贺言春忙道:“我怎会嫌你?你为了我好才说这话,我怎会不知道?又不是那不知事的懵懂小儿!”
想了想又道:“再说你也不是什么平民百姓了,现是天子亲自赏赐的郎官呢!”
方犁也笑了,说:“屁!京城里郎官多的是,随便丢块石头,不定就能打中三个!也就是出门应酬时存些体面罢了。”
两人闲话了几句,方犁又问京中胡安等人是否安好,正说着,又纳闷道:“我昨儿想了一夜,不记得路上遇到什么熟人。这可真是奇了,胡伯到底是从哪儿知道我生病的事的?”
贺言春心头一跳,扭头看方犁,就见他盘腿坐在清凉月色中,一手托腮,凝视苦思,似是为此事颇为苦恼。贺言春干干地咽了口唾沫,才缓缓开口:“这事……是我随口说的,胡爷爷原本不知道。”
方犁诧异,转头看着他,贺言春被他看得直发毛,这当儿,也只得硬着头皮,战兢兢把自己夜间梦到他病重的事说了,最后道:“那梦怪得很,跟真的一样。醒来后我在月亮地里坐了半夜,想到你们迟迟未归,只怕路上真出了什么事。……我实在放心不下,才跑出来找你们了。”
方犁微张着嘴,呆呆看着他,两眼亮晶晶的。贺言春愈发局促不安,心里怦怦乱跳起来,既怕方犁知道了他那一腔别样心思,又盼他能察觉出一点端倪,自己也十分矛盾纠结。
正忐忑不安,忽听方犁道:“那是哪一天的事?”
贺言春啊了一声,没反应过来,方犁又道:“你做梦是在哪一天?”
贺言春想了想,说了具体日子。方犁低声道:“是么,这可真真巧了。”
见贺言春不解,又说:“那一晚正是我病得最重的时候,夜里迷迷糊糊。后来听到有人大喊了一声三郎,才惊醒过来。当时是墩儿守在旁边,我还问他是不是你来了,他说我烧糊涂了。”
这话说完,两人相互看着,都不作声,静默片刻,才笑了起来。
“竟是真的!”贺言春喃喃道:“幸好我叫你了……”
方犁叹了口气,揉着脸道:“好春儿,难为你惦记着我。为一个梦还特意逃学出来。看回去你娘不打断你腿!”
“不会的,我出门留了字的,”贺言春想了想,又低声道:“再说,我如今这么大了,自己还作不了主么……”
“你大个屁!”方犁又笑,抬手准备在他头上揉一把,却又停住,上下打量起来。
十几岁的半大小子一天一个样儿,面前的人早不是当初那个小可怜儿了。骨肉初成的个头看着虽单薄,却已经比自己都有男人模样了。
方梨不由感慨道:“这是偷吃了什么?怎么长这么高了啊,估计比我都高吧?”
贺言春笑起来,道:“咱俩站起来比一比?”
方犁摇头,恨恨道:“不比!明儿提醒我多吃一碗饭,我就不信,我难道长不过你!”
贺言春笑道:“那你多吃肉。太挑嘴不行。太挑嘴长不高!”
本以为方犁要狡辩两句,哪晓得他从善如流,点头道:“好。”
说到这里,两人对望着,一时都沉默下来。过了好一会儿,方犁才站起身来,道:“天晚了,进去睡罢。”
贺言春却不舍得把大好机会就此放过,忙仓促喊道:“三郎!”
方犁停了停,回头看他,贺言春却又不知道怎么说,只得嗫嚅道:“三郎,我……我在家一直想着你呢……”
方犁笑了笑,说:“我也是啊。哎好困啊,有话留着明儿再说罢。你都忙一天了,还不累?等凉快了,也该进屋歇着去了。”
贺言春的心渐渐沉进凉水里去,顿了顿,才缓缓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