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犁自己乐了起来,笑了一回,又道:“傻子,你摆出这副样子,以后谁还敢拉你到妓馆来!”
贺言春撩起眼皮看他一眼,道:“我为什么要到这种地方来?”
方犁道:“你入宫当了差,若你那些同僚叫你来呢?羽林郎期门郎,哪个不逛章台街?一起逛过窑子的男人,彼此才有交情,你便不喜欢,难道还不晓得面上应酬应酬?”
贺言春欲待出言反驳,突然想到一种可能性,眼睛里顿时发出光来,脉脉含情地看着方犁,道:“原来你担心我,特地带我来的?”
方犁被他看得一阵肉麻,忙道:“屁!我跟小邝将军约在此处见面,顺便带你这乡佬儿来见世面的!”
贺言春想,他嘴上说得厉害,还不是担心我将来跟人到这种地方丢脸,才带我来的。刚刚的沮丧窘迫一扫而空,心里喜滋滋地甜上来,那茶水喝在嘴里,也份外可口了起来。
两人坐了片刻,忽听外头喧哗起来,有人说笑着径往这边来了。方犁忙起了身,到门外迎着,果然是邝不疑来了。
小邝将军不复军中装扮,穿着一领月白锦袍,头上束着玉冠,俨然一位京城翩翩世家郎。远远见着方犁,便大踏步过来,笑道:“这便是大夏义商么?好!这通身的气派,该迷倒长安多少女娘!”
方犁道:“邝兄说笑了,如今京中女娘,个个都爱英雄。有你珠玉在前,谁还能夺去半点风头!”
两人哈哈大笑,方犁又给邝不疑介绍贺言春,道:“邝兄还记得言春么?当日甜水城里,幸亏他在我身边,否则还不知怎样慌张呢。”
邝不疑便细细打量贺言春,点头道:“我想起来了,当日在城墙上,也曾看到过他!是叫言春么?只是几月不见,你怎么长得这般高大了?”
几人彼此寒喧着进了屋,分宾主坐下,自有侍者换去桌上茶水,又端上新的来。邝不疑环顾周遭,感叹道:“在边关呆了好几年,连这芙蓉院的花魁娘子都换了人。真真物是人非了。”
方犁忙问他在此处可还有相熟相好,邝不疑摆手道:“今日你我兄弟自在说话,不叫那些人上来聒噪。只是不晓得院里厨子换了不曾,我记得这里原来有两道菜,还颇可以入口的。”
方犁道:“邝兄想吃什么,尽管吩咐。他家没有,叫他上别家端去。”
邝不疑笑道:“菜倒罢了,在边关呆了几年,吃甚东西都香。只是酒要好酒。我晓得你们这里兰生酒酿得好,把窖藏的都拿出来,不许掺一滴水!今日我们不醉不归!”
侍者忙应了,出去安排酒菜。三人便在房中闲聊,方犁问邝不疑何时回京的,路上可还顺利,邝不疑一一答了。方犁便道:“去岁皇上赐给方家大夏义商的名头,真真令我想不到。当初在边关,本都是些无意之举,谁曾想邝兄真的上了奏本,以至贱名上达天听,真令我惭愧万分!”
邝不疑笑道:“本是你应得的,何必自谦!实告诉你,父亲当日在奏章上也只是提了几句,谁知皇上竟看进去了,还如此大事张扬,就连我也是没想到的。想必颁旨那日,你家里极热闹吧?”
方犁点头,把圣旨下来那天的情形细讲了一遍,末了道:“当时我还十分惊异,这点钱物,本不算什么,圣上何至于如此大费周章?后来听京里商贾们说,这大夏义商的牌匾一出来,多少人眼红!听说梁州、冀州、蜀州等地都有商人捐钱捐物,京城中捐的人也不少。我才晓得,我不过是个引子罢了。”
邝不疑哈哈大笑,道:“这是你的好运气,偏赶上皇上想立一个榜样了。说起来,咱们这位圣主,真真手段高明。朝廷要跟匈奴打仗,国库里缺钱。如今商贾富家带头捐了,世家豪门、封国王侯们脸上无光着呢。不捐吧,皇上看着呢;捐吧,捐多少好呢?少了脸上依旧不好看,多了又自己肉疼。你说这不是故意叫人为难么哈哈哈……”
方犁惊叹道:“原来皇上竟还有这一层意思在里头?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
邝不疑吃了口茶,道:“当初我听说封了你做大夏义商,生怕你丢下生意出来做官。你想,你开了这个口子,多少人烦着你呢,再去做官,不是找罪受么?幸好你聪明,如今安生挣钱,快活着呢!”
方犁惭愧道:“我哪里想得到这么多?不过是候旨那天,站的时间略长了些,我便不耐烦。想到当官出仕,免不了要迎来送往,哪有自己捣腾点生意自在?竟不知道如此一来,还得了便宜了。”
第四十七章 过秦楼
几人谈论旧事,感叹一番,侍者们早流水价送上酒菜,方犁便亲自斟酒,举杯相邀。邝不疑性子豪迈,来者不拒,宾主甚为相得。
几杯酒下肚,彼此言谈更为融洽,闲谈之中,方犁问起邝不疑此番回京,去何处任职,得知他在卫尉府中做了射声校尉,不由大为惊喜。须知卫尉是朝廷九卿之一,掌管京城卫戍部队,卫尉府下设八大校尉,分掌屯门、中垒、步兵、骑射等职,乃是军中高级将领。
方犁和贺言春虽对卫尉府职权并不熟悉,却也知道邝不疑年不满三十就能升任校尉,必定人品家世、声望资历样样拿得出手,说是万里挑一也不为过。两人连连举杯道贺,邝不疑却坦然道:“军中多少好儿郎,比我强的比比皆是。如今不过是仗着父辈荫庇,才能回京担此要职,其实惭愧得紧!”
两人见他春风得意,却能不骄不矜,心中更为敬重。酒过三巡,方犁便道:“邝兄,这卫尉府与光禄勋府,彼此间职责有何不同?你可有说得上话的人?”
邝不疑看着他笑起来,道:“你又有什么话要说?直告诉我罢!”
方犁见他直爽,也笑起来,道:“我确实有事央你。我这小兄弟贺言春,他兄长在安平公主府里管着车马出行,前些日子求了公主,准备叫他进宫去当个侍卫。听说宫中侍卫都归光禄勋府管,还求你给我们说说,进宫当差,须得注意些什么?可别无意间得罪了什么人,那就糟了!”
邝不疑捏着酒杯,看了看贺言春,道:“那你惨了。光禄勋府上那帮龟孙,向来只认衣衫不认人。”
方犁一听就急了,忙道:“邝兄,何处该去打点,还望指条明路!”贺言春也道:“还请邝将军指点一二。”
邝不疑哈哈笑道:“吓你们的。如今的光禄勋是程平那老儿,他儿子程孝之也在宫里当差,跟我也算个点头之交。小贺几时进宫?我去和孝之招呼一声。不过,宫中侍卫乃是天子近侍,多半都是世家子弟。这些人自认为门第高贵,又为天子守着宫殿门户,把全天下人都不放在眼里。你是新人,须得有样拿得出手的武艺,方能震得住他们,不然有得熬呢。小贺,你弓马骑射、刀剑角抵哪一样最拿手?”
方犁忙扭头看贺言春,就见他低头想了想,道:“我如今在公主府里上学,跟着孔教头习些弓马刀术,蒙他青眼相待,曾私下里赠我一把三石弓。不敢说拿手,但也就这个熟练些。”
邝不疑极擅骑射,听说他能开三石弓,大出意外,不由打量着他道:“真的?这倒要看看了!”说着朝外头喊:“小四,去把咱家那把三石弓拿过来。”
外头侍卫忙答应着去了。三人接着聊天吃喝,听邝不疑继续嘲讽宫中那些侍卫大爷们。贺言春和方犁听了半晌,总算听明白了,原来邝不疑在去边关之前,就曾在北营里历练多年。北营是卫尉府统率的京城卫戍部队驻扎地,因位于长安城北而得名;光禄勋府统率的皇宫卫戍部队则驻扎在长安城南,俗称南营。南营郎卫们向来嫌弃北营的大老粗出身低、没文化;北营兵卫们也看不惯南营公子哥们那些臭毛病穷讲究,彼此嘲讽挖苦乃是一项光荣传统。
小邝将军正说得热闹,侍卫小四去而复返,送进来一把弓和一桶箭。邝不疑站起身,对贺言春和方犁道:“跟我来。”
几人出了门,邝不疑在前面带路,登上旁边阁楼,到了一座小小露台上。那露台西南方向,离着几百米远,有棵巨大的槐树,树冠高出屋脊一大截,枝叶茂密。邝不疑指着那树道:“左边第三个枝桠,看见了罢。就射那个。”
说着把弓和箭都交给贺言春。方犁晓得这是要考较贺言春了,顿时紧张起来,却悄悄对贺言春道:“这劳什子弓,死沉死沉的,一般人谁拉得动它?别担心,你尽力就好。”
贺言春没说话,只朝他笑了笑,便踱步到露台边,先试着开了两回弓,这才从箭桶里取出三支羽箭,都扣在指间,擘弓如满月,但听铮铮几声,三支箭竟都射中左边枝桠,簇在一起,震得那槐树枝叶摇晃不止。
方犁不禁惊呼,连邝不疑也鼓起掌来,夸赞道:“真真想不到!你才习弓箭不久,又用了别人的弓,竟还能有此准头,实属难得!”
方犁忙道:“邝兄,你既是射声校尉,于箭术一道必定造诣深厚,何不指点指点春儿?将来他到了南营里,也好震住那些人,是不是?”
邝不疑见了别人射箭,本就手痒,又听方犁怂恿,便借着酒兴接过弓箭来,对贺言春道:“那便教你一招。上阵杀敌没什么卵用,但哄哄公子哥们尽够了。”
说罢也取出三支箭来,都扣在手指间,搭弓上弦,也不见他如何瞄准,三支箭连珠炮也似射出去。头一枝箭射中槐树,第二支却正好射中第一枝箭杆,把箭杆射得裂作两半,第三枝箭又射裂第二枝箭杆,扎作一束,也是震得树叶哗哗乱响。
旁边两人都不由大声叫好,后面小侍卫们也拍起掌来。方犁惊叹道:“天么天么!这般神乎其技,真令人开眼!真令人钦服!”
贺言春也由衷敬佩,上前向他请教,邝不疑倒也不藏私,便让他拉着弓,自己站在身旁指点。两人正说着,靠槐树那边的院子里,忽然传来女子娇斥声,道:“哪里来的狂徒,又射老娘家槐树做甚!看老娘不捶了你弓、折了你箭!”
几人忙都住口,伸长脖子朝那院里看,就见一位窈窕女娘,年纪约摸二十多岁,正叉着腰朝阁楼这边喝骂。方犁正打算出言赔礼,就见邝小将军得意洋洋探出头去,道:“七娘,原来是你!想杀我了!”
那七娘仰着脸细看了看,立刻拍着手儿道:“天么!天么!奴还道是谁!原来是你这死鬼!何时回京的?竟不遣人告诉奴一声儿,可见奴白疼着你白想着了!”
邝不疑哈哈大笑,转身带着方犁等人下楼,路上道:“这是我在京中的一位红颜知己,如今既碰着了,必要去看看的。走走走,跟我去她家里逛逛去!”
方犁看他急色匆匆地要走,忍不住想笑,道:“邝兄,你和那位七娘经年不见,必有许多贴心话儿要说。我们跟着岂不扫兴?今日就不打扰你了。改天请你喝酒,咱们再尽兴而归,如何?”
邝不疑也笑了,一拱手道:“咱们几人一个城里共过生死,自家人不必讲那些虚套客气。有了空闲,尽管和小贺来找我。这回是哥哥对不住你们两个,下回容我置酒赔罪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