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说边走到架旁,凑在瓶中插的那枝红梅旁嗅了几下。贺言春点头,也过去偎着他站着,道:“今儿过去后边园子里,见那一树梅花都开了,想着你必定喜欢,便折了一枝回来。别看了,过来吃杯酒搪搪寒气。”
方犁便回去桌旁坐下,两人边吃边聊,说了些白天议事的内容,又问他天气转阴后伤腿疼不疼,贺言春摇头道:“我小心着呢,今天除了到后院里练箭,一整天没出门。”
半月前医士来给他除下了腿上夹板,说是腿骨愈合良好,每天可在家里适量散步,骑马蹴鞠这些活动还是缓两月再说。贺言春谨遵医嘱,整天连大门都不出,也绝少会什么外客,每日除了上午去后头大花园子里练一个时辰的箭,下午在屋里练大半个时辰的字,其余时间,便只在方犁身上用心,一饮一食都要亲自过问。等晚上两人吃罢饭,把院门一关,谁也不知道他俩在里头忙活些什么。外人只以为贺都尉独自在樊城养伤,既不能逛青楼听歌看舞,又无法去郊外骑马射猎,必定十分孤苦寂寞。谁能想到都尉正巴不得天天过这种小日子,整天心花怒放乐不思蜀呢?
到了冬月末,樊城这边收并铁矿的事渐成定局,新来的郡守都尉也都逐渐到任,徐久便要领众人回京述职。邝不疑等人提前听到消息,都各自欢喜,商量着要等贺方二人到了,设筵为他们接风洗尘、置酒压惊。谁知一等好几天,徐久和其他几位绣衣使都回了京,唯独他二人还迟迟未归。后来听说是贺都尉腿伤未愈,受不得颠簸,又不愿耽误徐大人的行程,这才让他们先走,他和方使君在后头慢慢回来。
当天众人聚在倚翠阁里,说起这事时,邝不疑不免有些担心,道:“前阵子方三儿叫人到我那里拿钱,说是有急用。八成就是为了救小贺罢!也不知他那腿伤得有多重,听说是差点把命丢在樊城了呢。”
邱固道:“这倒不消担忧。若真的伤重了,皇上难道还会对小舅子坐视不管?必定会派御医去!如今京中并无消息,可见伤得不严重。”
邝大皱眉道:“就算伤得不重,他一个骑都尉,若是跛了腿,这辈子可就到了头,再想往前进一步就难了。”
程五忙笑道:“屁!哪里就跛了?小贺那点花花心思,还瞒得了我?他必定是巴不得路上只有自己和方三,才借口腿伤,好叫旁人不去碍眼!不信你等着瞧吧!”
众人都笑起来,邝大叹道:“可怜我们三儿那么一个机灵人,却是回回都被小贺吃得死死的!真是一物降一物!我瞧方三那样儿,日后必是个怕老婆的!”
燕七娘嗔笑道:“你们这群粗汉,晓得什么?我瞧方三郎是个极通透伶俐的人儿,人家心里有数着呢!彼此有情,才会敬着人、让着人,哪里就是怕别人来着?”
众人便哄笑着打趣她,七嘴八舌道:“怪不得邝兄平时见了你,如见老虎,原来那并不是怕,是彼此有情,敬着让着你咧……”
燕七娘脸色红上来,却只笑眯眯地呸了一声便走了。邝不疑则讪讪地吃茶。齐二便道:“管你们谁怕谁!这回见了小贺,我得惩治惩治他!若不是他去了樊城,西郊骑兵营怎么会只跟天水营斗了个平局?害我输了多少钱!”
被他这一提,大伙儿都想起刚过去不久的马球赛来。原来就在冬月中旬,五大骑兵营马球队齐聚京城,在京郊新建的马球场里先后比拼了几场。马球赛还未开始时,满城里就已经议论纷纷,各处赌坊提前接受下注,酒肆秦楼也都推出对参赛儿郎打折优惠的促销活动。人人削尖了脑袋,想在场外找个位置。虽说大多数人并不清楚具体怎么打,但光听说要骑马击球,就很刺激惊险了好不好!京城王公百姓,谁不想先睹为快?
等看完第一场比赛,城里人都疯了!那可是大夏最顶级的一批骑郎!胯下是各营挑出来的最神骏的马匹!就这么一群人,在场上组合攻防,个个来去如风,引得场内场外观众尖叫不止。从看到比赛的第一眼起,绝大多数大夏人就热爱上了这种运动。打马球作为一项最烧钱而又最刺激的运动,迅速在京城贵族圈中普及开来。
最后一场比赛中,西郊骑兵营和天水营两支强队相逢,打得凶险万分、艰苦卓绝,比分一路追平,到结束时仍是平局。当时皇帝在场边观看,见此情形,特意宣布,不必加时再赛,两队同时胜出。并对五支马球队大加赏赐。球队骑郎和场内外王公百姓同时山呼“万岁”,其情其景,实在令人难忘!
众人都想起赛场上的情形来,邱固笑道:“西郊骑兵营不错了!天水营练兵的可是戎马半生的江源江老将军,实力如此强劲,也只跟他们斗了个平局。再说你去赌坊下注,又不是小贺强按着你手,叫你去下的!这也怪他?”
齐二道:“我不管!我还不是为了给他撑脸面?若不是他在西郊做骑都尉,我怎会把多年本钱都砸进去?如今输得险些当裤子,我这苦主总该找人打打秋风罢!”
邝不疑听了也笑,道:“是极,是极!要不是小贺,谁晓得什么马球?明儿到城外接他,见了面先骂一顿再说!”
几人也是闲着无事,第二天各自到任上点了卯,午后便约着去城外遛马,顺便在野地里也模仿着玩了一局马球。正玩得起劲儿,忽然瞧见旁边官道上来了一群人。前头骑马的年轻人,看着像是贺都尉的亲卫队长,等人走近些了,果然是齐小白。
齐小白看见邝不疑等人,忙打马过来问安。邝不疑便道:“你们都尉和方使君呢?”
齐小白忙道:“都尉腿伤了,骑不得马。使君陪他在后边车儿里坐着呢。”
邝不疑略微吃惊,道:“还真的伤得这般重?”
齐小白点头道:“可不是!从几十丈的悬崖上摔下去,幸而被树枝挂住了,不然哪还有命在!绕是这样,也摔折了腿,养了一两月了,才刚能下地行走,还不大敢使劲儿呢。”
几人边往后头走,齐小白边把他家都尉怎么智勇双全救了使君、却终因天黑摔下悬崖的事说了一遍,众人想不到如此凶险,都暗暗吃惊,等到了后面,方犁早听到动静,忙从车上下来了,贺言春也挑起帘子跟众人打招呼。邝不疑等人见他脸色红润,精神健旺,不像是大病初愈的,这才放心。
本来准备见了面就拉他二人去喝酒的,听说贺言春还在吃药,这酒只得罢了,众人便一道送两人回家,路上畅叙别情,齐二又迫不及待地把京城马球赛的事告诉了他,讲得眉飞色舞,一点也不像刚输了钱的样子。最后众人约定,等贺言春能骑马了,便带他二人去郊外,看看那新置的田庄去。
第九十二章 朝天子
贺言春和方犁回京的第二天,皇帝便先后召见了两人。
因知道贺言春伤了腿,皇帝特赐了一顶软轿,把人从宫门接到殿门外,这才让他下来走路。及至进了殿,皇帝对小舅子好一阵嘘寒问暖,过后才对樊城之行详加询问,边听边点头,末了才道:“我听徐久说,你们走到半路上,故意地假装失火受伤,这事是你的计谋,是不是?”
贺言春忙道:“回皇上,仆与徐大人、方使君动身往樊城去时,彼此就先商量过一番,既然此事在京中不是什么秘密,想必樊城那边也早已得了消息,做下了万全准备。果然,行到中途,侍卫们来报,说沿路都有人尾随。我便和徐大人、方使君商量了,将计就计出了这个主意。火也是那跟着的人放的,只不过咱们装作没发现,等火势大了才嚷嚷了出来。那些人还当咱们全无提防,自以为得手了,咱们才好打他们个出奇不意。为了避免走漏消息,当时并未将实情禀报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皇帝哈哈大笑,连说了几声好,道:“难怪!幸而我也猜到了。我想徐久和你都是谨慎之人,如何会这么快就着了别人的道儿!这其中必有蹊跷,果然不出我所料哈哈哈!”
贺言春连忙道:“皇上英明!”
皇帝甚是开心,道:“当初你主动请缨要去樊城,我还舍不得。只因五大营要在京里搞马球赛,这边也离不得你。如今想来,幸而去樊城的是你,虽然受了伤、吃了些苦头,到底也顺顺利利把收并铁矿的事办妥了!难怪你阿姊素日总说,你为人机敏果敢,可堪大任。看来还真不是夸口!”
贺言春忙道:“多谢皇上和娘娘倚重!收并铁矿的事,都是徐大人和使君在操持。仆不过是谨领皇命,担些护卫之职罢了,其实算不了什么!”
皇帝见他丝毫也不贪功,心里愈加欢喜,温言勉励了几句,又赏了一大堆东西,这才让人带他到宫里瞧瞧他阿姊去。待贺言春出去了,皇帝便又召见了方犁。
徐久回京后,曾将樊城之行的始末禀报过皇帝,因而皇帝见了方犁,并未细问详情,只夸了他几句,便道:“各地铁矿收上来后,要如何管理经营,方使君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方犁便知这是皇帝在策问了。幸而他在回京路上,也曾细细揣摩过此事,见皇帝问起,便大略说了说自己的所思所想。其一,铁矿官营后,可挑选一批忠于朝廷的矿主和铸造坊主,到异地铁署中任职,这些人大多富有经验,在管理方面是熟手,正好充实各地铁署,到异地任职,又断了他们臂膀,便是偶尔有人生出些作乱的心思,也必然没有作乱的能耐;其二,从上至下,设立完善的监察系统,严防各地铁官上下勾结、贪腐成风;其三,各地铁矿和铸造坊,技术力量和生产规模大不一样。以前互为竞争对手,有经验的匠人们都被严加看管,以防把技艺泄漏给了别家。如今铁矿既然收归官营,朝廷可在全国挑选有经验有能耐的匠人,到各地铁矿、铸造坊指导开采、铸造,如此一来,可极大提高铁矿开采水准及铸造水准;其四,铁矿既然官营,铸造铁器当以国计为大,民生次之。为了避免日后百姓购买铁器不便,可允许当地保留少量私营铁矿,以供给百姓日常用铁。
皇帝听了头三条对策,不住地点头,唯独对第四条不以为然。又见方犁年不过弱冠,所言却皆切中时弊,心中不由又喜又奇。君臣二人对谈许久,最后皇帝想到遇刺的何介之,感叹道:“文毅公为人最是坦荡忠正,生前却再三在朕面前提起使君和朱彦等人,说尔等皆属我大夏不可多得的人才。今日一晤,才晓得他所言非虚!”
方犁自然谦逊了一番,又道:“文毅公与犁相识不过月余,虽然时日颇短,承他青目,却有半师之谊。他老人家举人不避亲,皆因陛下雄才大略、求贤若渴的缘故。如今公遇刺殉身,我们这些做弟子的,少不得要替他奔走四方,以全他未竞的功业。”
皇帝默默点头,长叹一声,道:“我大夏自高祖立国以来,诸事草创,四夷频繁侵凌中国。朕不变更制度,后世便无法度可依;不出师征伐,天下便无安居之地。可叹满朝文武,知朕懂朕的,不过寥寥数人!文毅公正是其中一人。幸而公虽殉身,还有众多弟子。你既然有这等才学见识,朕想让你去大司农做那铁市长丞,如何?”
方犁吃了一惊,想不到自己这么快就被委以重任,忙推辞道:“陛下,以方犁声望资历,实在难以当此重任,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淡淡笑了笑,道:“声望资历?前儿还有人嘲笑朕,说朕用人如积薪,常使后来者居上!哼,理这些酸儒作甚?朕初登大宝时,不也常有人教训朕么?说什么太年轻,当不得家作不得主,一言一行,须遵循祖宗家法!如今看来,不过是他们自己想弄权罢了……,朕选取天下人才,哪轮得上旁人来指手画脚?你放心,有什么想法,只管放手去做。把政事处理好了,能为朕分忧,比什么狗屁声望资历之类的可要强上许多!”
方犁听皇帝发了一大通没头没脑的牢骚,估计是哪位谏臣让皇帝受了气,也不敢再一味推辞,只得磕头谢恩。皇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多了些,忙闲谈两句,推说自己乏了,便让小黄门引方犁出去。
外面天阴阴的,像要下雪。宫门外头,贺言春早已经带着小殷等候多时了。方犁便让百里带人先回,自己上了贺言春的马车。一进去里面,贺言春立刻如饥似渴地把人抱在怀里,狠狠搓揉了一通。
只不过隔了一晚,彼此倒像是几百年没见了似的。等亲够了,贺言春才略略松开方犁,气喘吁吁地抱怨道:“腿伤明明已经好了,却总不让我出门,说好要去那边田庄里看看的,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方犁替他整理弄乱的头发,柔声道:“急什么!你给我踏踏实实养伤!伤好之前,哪里也不去!”
贺言春一脸怨怅,拉着他的手道:“好狠的心!你就一点也不想我?”
方犁也不说话,只是笑,一边整理自己身上弄乱的衣衫。贺言春见他总弄不周正,这才动手帮他理了理领子。方犁便道:“你进宫去,皇后对你说什么了?”
“阿姊同我能说什么?总不是话些家常?问怎么受的伤,如今怎样了,”贺言春心不在焉,想了想才道:“是了,她同我提到年底的五大营马球赛,还说江源老将军问皇上,这马球是谁弄出来的,晓得是我,还在皇上面前夸了我一通。”
“江老将军都夸你了?”方犁笑望着他,道:“还提没提什么别的?”
皇后还说起过娶亲的事,但贺言春不想提,只是道:“没了。你呢?皇上对你说过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