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长老长叹一口气,“我看少尊主有些看中他,你小心些吧。”
“少尊主?看中他?”
胖子撅着嘴,“师傅你骗我的吧,那少尊主看中过谁?他整日里连一句话也不说,他告诉你了?”
二长老白了他一眼,“蠢材!你可还记得上一次,少尊主在东南海边的小镇上,为何将那镇九门的小徒弟化为齑粉么?”
那日,小魔尊天掷在集市上漫无目的的行走,前方一个茶水摊上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他走到近处,见人群中间一个胡须大汉,正说到自己与那小魔尊在弦望海边大战三天三夜的故事。
那小魔尊听得入神,直直盯着大汉看,大汉忽的红了脸,急眼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修仙之人吗!”
他向前一抓,正好碰上小魔尊端着茶碗的手指,小魔尊手指反转,躬指成钩,顺着那胡万的手臂向前一推,手心发散的一股业火直冲而去,瞬间,那胡万竟在天化日之下化成无数灰尘。
事后,魔尊曾问他为何杀那人——镇九门毕竟是仙门中排位第三的大门派,轻易诛杀其弟子,魔尊虽不怕他,但毕竟主动挑起了不大不小的事端。
未曾想,那小魔尊皱了眉头,只说了一个字。
“脏。”
师傅忽然提起这件事,胖子却不明白这二者之间有何关联。
二长老对他高深莫测一笑,“等着吧,我说他看中他,就一定是看中了他。”
他对一脸雪白的醒林拱手,换上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笑,“小徒鲁莽,冲撞了小哥,还请恕罪。”
方才那一番话当着醒林的面说破,他也浑不在意,一边嘴上客气,一边放肆打量醒林,他问:“还不知小哥如何称呼?”
这几下反转,醒林脑中转瞬间闪过无数念头,嘴上答道:“我叫虞……”
他反应过来,一瞬改口,“如……如一,表里如一的如一。”
二长老顺势夸赞他,“好名字。”
一手向外指,“请跟我来吧。”
醒林回头,老人和小金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他茫然的跟着二长老走了出去。
出了山洞,林间洒下薄薄的阳光,醒林沐浴其间,犹感是梦。
他身后传来一声尖叫。
是小金。
醒林回身,苍白的嘴唇颤抖,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他的心头一片空茫茫。
二长老独自走在前方,“要走便快走,我也不便管太多。”
醒林终于转过头去,迈步向前,他的身上出了细密的汗,越流越多,汇集成大颗汗珠,从头上,脖子上,后背,向前方滚落,有东西压在他的背上,他挺不直身。
二长老在前方自顾自道:“咱们忘月窟,凡事遵尊主意思行事,尊主以下乃是少尊主,少尊主以下是我,本来选守灯人也该禀告尊主,但尊主寻宝器去了,连日不归,少尊主自赐水之后便去往东南海边,至今未回——反正他中意你,今日我便做主,遣你去奉灯吧。”
醒林跟在身后,一片默然,而后,他问,“我需要做些什么?”
二长老摇摇手,笑道,“守灯人嘛,什么都不用做,你只需日日伺奉在幽魂灯前,保持纯阳之体,不得我三人传召不得外出,如此便够了。”
醒林不应声,其实他想问,“中意我是哪种中意?”
他从小涉猎杂书甚广,对各色密事皆懂一二,刚又经历了那胖子一顿差点要命的轻薄,实在是心弦绷得紧。
然而他问不出口。
漫无目的的咬着下嘴唇,他决定顺势而动,见机行事。
到了忘月窟洞前,二长老不再前进,他道:“这忘月窟,在晦朔山是重中之重,除了守灯人外,各类游尸散魂一概不敢入内,你在洞内是绝对的安全——你运气是多么好!”
他精光烁烁的眼睛要笑不笑,“除你之外,只有少尊主常来——他在幽魂灯前打坐修炼,吸取阴气。”
瞧着醒林精彩纷呈的脸色,二长老道:“放心,少尊主极好相处,你只要闭嘴少言,少惹他烦,便可保住性命。”
二长老向洞内伸手,笑道:“请吧。”
那忘月窟黑洞洞,里面那样大,那样空旷,最深处不可见的无数灯火,似在等他入内。
醒林下颌咬紧,上牙齿磨下牙齿,他缓步入内,一步步走向黑暗。
穿过破落的第一层洞,进入岔口,再穿过幽深的走廊,再次进入岔口,他第二次来到忘月窟的中心。
灯前摆着两个蒲团,相距甚远,醒林盘腿坐在其中一个上,托着下巴,望着荧荧灯火发起呆来。
山中无日月,洞内不知天,这里没有黑天白夜之分,没有一天十二时辰,有的只是无尽的等待,等待,没有目的的等待。
他也不知道那是多久之后,许是三十天,许是四十天,许是六十天,总之,在一个极其平常的时候,那个人从外回来了。
忘月窟的少尊主,天掷,他依然着一身黑衣,面上仿佛是冰雪砌就,在望见灯前的醒林时,他的目光停留了一刻。
醒林一瞬不漏的与他对视,试图从他那毫无波澜的脸色中寻找一些蛛丝马迹。
然后……他几乎破功,捂着肚子差点笑出来。
二长老走眼了,天掷对他根本谈不上中意不中意,醒林怀疑他已经不记得自己。
天掷占据另一个蒲团,心无旁骛的闭眼修炼,仿佛此地只有他一人。
醒林终于不用胡乱猜测二长老所谓“看中”有几个意思,悄悄把蒲团往旁边拉了拉。
在黑暗与火光中,他闭上眼,不能做什么,那就只能等待。
也许是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也许是过了小半个时辰,他把眼睑掀开一个缝。另一个蒲团上的人,稳坐如山。双手虚合,护在丹田前,上眼帘与下眼帘搭界处的长睫毛出奇地长。
半日过去,醒林忍耐到了极点,再一次偷偷掀开眼脸,另一个蒲团上的人,依然不动如山。一身黑衣几乎融化在黑暗里。
起初,是极为难熬的,独自一个在洞中,焦灼也好,无聊也好,茫然也好,他可以随意躺坐,随意暴走,随意出点什么动静,提醒自己,自己还是个活生生的人。
可是有了第二个人,还是个令仙门百家望风而逃的人,醒林自然不敢胡来了。他默然,他也随之默然。
就在醒林以为自己要疯的时候,瘸腿老人传他出去。
原来这守灯人也非日日镇守灯前,每隔数日也可出去沐浴一次,这是定矩,醒林得见熟人,赶着问:“小金怎么样了?”
老人停步,摇了摇头。
醒林从此后再也未问过小金。
他经过关押着胡争如和那散修的养尸阵,目不斜视。
这一次出洞,他得知,尊主回来了,带回一件“宝器”,据说是一个散修,嚣张狂傲的很,修为也是极高的,和胡争如关在一处。
到此时他才晓得,原来所谓寻宝器,是寻人,寻合适之人连炼造成凶尸,故称“器”。
他在洞内苦憋了多日,见着老人忍不住大倒苦水,“两个人在洞内,比一个人在洞内还憋屈,这位少尊主数日来一句话不说,如一尊佛像般镇日枯坐。”
老人微微一笑,“我们这位少尊主一向如此,他倒是一位好相处的,没有那位和他的徒弟那样阴晴不定,动辄杀人。”
他用手藏在怀中伸出两个指头,立刻缩了回去。
好相处?醒林默然,若是仙门百家听到这三个字,不知会作何感想。
老人领他到一处小湖边,蹲在石头上,等他沐浴。闲聊道:“这位少尊主刚来时,我和他接触甚少,至少有十年一直以为他是个哑巴,第一次听他说话,把我吓了一跳。”
“他长大后,尊主对他愈来愈器重,他日日在灯前修炼,我们也见不着他,出了忘月窟,便是下山出海,隔几日回来了,仍旧进洞,几乎从未见他在晦朔山中闲逛过,也很少听他说废话。大约奇才总是有些与凡人不同之处。”
奇才?醒林心中莫名有些不是滋味。
出洞一趟虽然兴奋,听到的却尽是不想听的消息,醒林灰心丧气的回去,却发现天掷不见了。
他又一次下山了。
来至洞内时无声无息,下山时杳无音信。如此重复几次,醒林渐渐习惯他的做派,两人互不相扰,各自忙各自的。
醒林不知道的是,天掷每一次下山出海,对仙门中人来说,每一次都是劫难,天掷小魔尊的名头渐渐盖过魔尊万斛龙,在许多地方,甚至将他二人混淆,直接指天掷为魔尊。
不知道天掷出去了多少次,回来了多少次,天气变冷又回春,湖水结冰又消融,许是到了第二年的某个日子,醒林已分不清是白天黑夜,他坐在灯前,可以枯坐几十个时辰,因无人与他说话,他已习惯了不言语,有人与他说话时,他反应迟钝,口舌木讷。
来晦朔山的原因,他已越来越少想起,留在洞内的原因,是因为他要活着。
活着,又大概是因为目前死不了。
用不了多久,他许是要渐渐成为灯前一道泥塑。
这时,身后的岔口传来一阵沉重的,跌跌撞撞的脚步声。
这不是醒林习惯的脚步声,他缓缓睁开眼睑。
他回头,千百盏灯火的光辉照耀洞口,原来如此清晰。
那天掷黑衣湿透——沉甸甸的絮了血,他的脸不再是冷淡的白,而是失血过多的苍白。原来轻若无声,控制自如的步伐,此刻比一个凡人莽汉还要笨拙混乱。
他受伤了,伤得很重。
第十二章
天掷昏昏沉沉,来到他急需的至阴之地,如豆的灯火中,他看到一个背光而坐的身影。
他看到旁边有他的蒲团,朝蒲团走了两步,却越走离得越远。
当然蒲团是没有动的。
他晃了一晃,眼前的一切倾斜并暗下来,他晕厥过去。
这一觉仿佛是睡了很长时间,他梦见东南海边,十二大门派打头阵,无数无名小派和散修们尾随在后,顺海而过的游尸们如浪潮一波又一波被送至海岸上,但是仙门中人个个如不要命一般厮杀,游尸的海岸线渐渐后移,眼见便要被冲破。
冲撞海岸线最锋利的尖端处,是镇九门的胡得生,还有东山派的虞上清。
天掷从空中看的清楚,他双臂展开,双手一转一卷,两股业火从手心飞旋而出,他向前一推,两股业火直冲那二人而去。
那业火杀了二人一个措手不及,虞上清和胡得生在厮杀中,忽然遭遇煞气十足的业火,不由大惊,左支右绌,连连抵挡后退。
而更可怖的是,一个人影紧接着降落在业火之后,与虞上清,胡得生相距不过两步的距离。
战场上僵持将近两年,天掷从来都是在远处协战,但他的身影,他的衣着,他的身法,不仅萦绕在二人的噩梦中,更是萦绕在无数仙门中人的噩梦中。
他二人同时蹿起一阵麻意,从脚底直达头皮,层层锦衣下炸开无数毛孔。
天掷静静瞧着被业火缠绕的二人,清淡的眼中,连不屑都没有。
要杀他们,不难。
他手腕缓缓翻转。
虞上清却高喊一声,“十二掌门归位!”
仙门前线如潮水般退却,退出一个圆圈。十二掌门仗剑到齐,将他合围,天空中闪现一个奇妙的银线网格。
一闪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