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顺眼便不以为意,看的不顺眼碰一下都不可,仗着修为世间罕有敌手,便不将人的生死放在心上,这到底是天真,还是残忍?
可是……天掷面对无数杀戮,似乎也未曾将自己的生死当做一回事。
如此一个身怀绝世修为,懵懂如稚子的魔头,好比深埋在地下的□□,说不准哪一刻被人踩中雷区便炸个山崩地裂。
醒林简直不知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轻轻叹了一口气。
天掷看他似乎不是生气,便将头轻轻放在他肩上,起初只是在肩头略微挨上,渐渐越压越实,脸颊在那衣服上缓缓磨蹭,手指上下抚弄着醒林裸露在外的,光洁的小臂。
他的力度不大,只是那脸颊碾磨在肩头,上下摩挲的触感,令人头皮发炸,醒林待要如何又不好如何。
天掷好久未出声,直至带着哭腔,声音有一丝发颤,“如一……我好难受……”
醒林坐的绷直,一听此声,从头顶炸到后尾椎骨。他慌忙推开天掷,站了起来。
他为了此事,曾想方设法对天掷灌以歪理,也曾暗暗对他立下规矩。只是随着天掷长大成人,他总是在醒林立下的禁令边上,有意无意地逾矩。
醒林脑中转了数圈,终于坐了下来,脸色冷淡。
天掷看他不说话,一时慌了,醒林对他说的话他还记得,并深以为然,只是不知为何,他一见到醒林,便如坠云梦中,恍恍惚惚,情难自禁地贴上去……
对真喜爱的人,怎可有牲畜般亵渎的心,天掷心中惭愧极了。
他悄悄望向醒林。
同时心道:他定是气着了,这可怎么办好?
醒林暗地里留意他,自觉效果已到,不愿再造作下去,稍微缓和了面色,他岔开话头,扬声叫茶。
半日无人应声。
醒林这才发觉,这大街上竟然空空荡荡,少见行人。
他用手指顶着下巴,早年此地属几路要塞,人口密集,街上摊贩林立,客来客往,十分热闹。
他问天掷,“你看此地与你上次来时,有什么不同?”
天掷被这一句话拉回思绪,他观望左右,低头思索——他上次来已是多年前了。
天掷道:“我记得这里从前人很多……”
“是了。”醒林断言,他站在街中间,回头望着一路空旷街景,“人数只剩下最多三成。”
此时,茶棚后的破木门,吱呀一声推开一个缝,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露出沾满灰土的半个脸。
他细声道:“刚是两位客官要茶马?”
此时距醒林要茶早过了半日,醒林歪头盯着他,及至看到他手里匆忙给裤腰打结,不言语了,只点点头。
那少年拿来两只脏兮兮的碗,碗沿还是破口的。
他绕到醒林身前,提着大茶壶,侧身倒水。
醒林见他抹布似的破衣服下,腰身极细,一把就能握住,十分白皙——带着被人手掌揉捏出的淤青。
醒林转过头视而不见,他只问自己想知道,“这镇上原来何等热闹,怎么才几年工夫就萧条成这样?”
少年是个爱说话的,守着破茶壶,高高兴兴的说:“客观以前来过这?咱们镇子通着几条商路,是这一带有名的大镇,以往许多商客在这里歇脚。”
醒林顾虑着身后的天掷,不敢与当地人说得太多太细,含糊着说,“我自然知道这里是大镇,我记得镇上人口极多的,住满了人,怎么现在如此多空房子。”
少年哎呦一声,坐在他二人对面,“还不是那些邪乎事闹的。”
他问,“二位该知道忘月窟吧。”
醒林望了天掷一眼,“有所耳闻。”
少年苦哈哈地说:“客官许是内陆人,不知道我们沿海边受那魔窟多少苦楚,那忘月窟里满是极厉害的妖魔鬼怪,每过数年,便要来海边的村镇上掳走十数个少年郎,掳走的少年郎还都个个长得俊,就在三两年前,那魔窟越来越横行无忌,仙门看不过眼,和那魔窟激斗起来,我们镇上天天能见到修士来往,直到有一日,十几个修士压着几辆马车经过,两个年轻修士出来吃茶——就如你们二位这般,正好赶上我们镇出了一件大事——那魔窟竟青天白日的来抓人啦,那两个年轻修士好侠义地追了过去,却再也没有回来,剩下的修士未找到他二人,过了一日,从附近的大仙门引来许多修士,他们在镇上翻了一整日,后来,我们才听说那两个年轻修士死了。”
他这一长篇一口气说下来,醒林紧张的手攥起,生怕他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所幸他知道的也不多。
醒林问:“就为这件事,这个镇子就荒了?
少年道:“大白日里,就敢来掳人,这还不吓人?且连修士都折进去了,那大仙门中的人也无计可施,最后不了了之。”
“不过,镇上吓跑了一半多的人,也不光是为此,这几年间,魔窟与修士门斗的正紧,许多幽魂散鬼跑来祸害临近的村镇,每掠一处,便留下一个死村,不光我们,十里八乡的村子都吓得搬的般跑的跑。东南海边连绵的村落都是荒村。”
“加上这两年,我们镇上还出了一件邪事,”
“一个大姐生孩子时难产死了,那婴儿竟然自己破开肚子爬了出来,接生的人吓得一哄而散,大家都说不准那是个人还是个什么,客官或许听说过吗,那晦朔山的有个大魔头也是破开娘肚自己爬出来的,多么邪性的玩意儿,听着跟个鬼故事似的,我现在讲讲都起汗毛,镇上人怕又出了个魔头,纷纷搬走了。”
“哦?”醒林看看天掷,天掷没什么表情,醒林道:“那婴儿还在吗,我们可得去见识见识了。”
小二一愣,“客官看那玩意做什么?”
醒林微微一笑,天掷想看,他知道。
他要那小二带路,小二自然死活不去,醒林许给他银钱,那小二利落的跑在前方带路。
一路行来,醒林留心四周,镇上虽然还有三成百姓,但大多是七八十岁的的老妪老翁,老人大多安土重迁,死也不愿离开家乡的,故此才留了下来。
醒林心中一阵叹息。
走到一条巷子的尽头,小二站在原地不肯往前,指着最前方的一处人家,“这一户便是了,每天夜里都能听到孩子哭叫的声音,哭着找奶吃呢。我在外面等两位,就不进去啦。”
这巷子中所有人家俱已搬空。
醒林也不敲门,敲了也无用,推门而入。
院子狭窄破旧,水瓮灶台石磨等处覆着厚厚一层灰,一阵阴风簌簌刮过。
醒林不怕,他就怕他身后那位把这院子里的东西吓跑了。
推开北屋门,屋中传来一股难以言说的味道,似是腐朽,似是糜烂。
醒林挥了挥空气中的尘埃,屋子左边一张大炕,炕上摆着一副尸骨,身下是被血污染成黑色的被褥,已是一团破烂。
床上无人。
但尸骨旁的被褥上有一个小坑。
醒林回头,笑道:“都是被你吓跑了。”
门口的天掷:“……”
醒林不管,把问题抛给他,“在哪里?”
天掷闭上双目,须臾后睁开,用目光示意院后方向。
二人出了屋,北屋后果然藏着一个小后门,二人顺着后门出去,前方是一片大坑,里面草木丛生,堆满附近百姓丢弃的破碗烂衣。
一个三岁左右的小孩,坐在一片乱物堆中,睁着大眼睛,茫然胆怯看着他们。
醒林心中不知为何一动,脱口而出,“我们把他带回晦朔山吧。”
一个两三岁的小儿,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在俗世,没有同类,怎么生活呢。
醒林开口,天掷自然没什么可说的,只是……
两人都从未应对过小孩,小孩光溜溜的坐在草地上,三人大眼对小眼,一时无言。
醒林轻咳一声,道:“现在是不是该有个人把他抱起来”
天掷看着醒林,醒林回望,然后他犯了难。
“我也不会……”
话未落音,来时的巷子处,传来一阵尖声惊叫。
是方才那小二的声音。
醒林猛地看向天掷,天掷抬头不知在看什么,低头,他对醒林说,“是自家人来了。”
自家人来了,晦朔山的人来了。
那这个镇子便完了。
醒林怀里抱着那光溜溜的小孩,跟在天掷身后,两人慢慢行走。
两边路上本就寂寥无人,偶然见到一两个,俱躺倒在路边,被撕咬的体无完肤。
醒林的唇颤了颤,几次欲叫住身前的人,可他忍住了。
他可以救下一个镇子,可他救不下下一个镇子,下下个镇子,下下下个镇子……
除非……他悄悄看向身前的黑衣人。
醒林垂目不看路边的尸体,可是一阵尖叫却往他耳朵里钻。
这次不是尸体,是活生生的人,是还活着的人……
醒林无法闭目塞听,他抬起眼。
那游尸抱住欲咬地不是别人,正是那茶馆的小二,游尸此时已垂下手,僵硬而卑微的退到一边,为天掷和醒林闪路。
醒林脚步一顿,对天掷道:“等下,这不是刚带我们来的小二哥嘛。”
小二吓得没了半条命,临死前游尸却收了口,为两个年轻人侍路两旁,小二哥便了然,自己眼前这两人绝不是凡人。
他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嘶喊着求二人救命。
醒林问他:“你会抱小孩吗?”边说冲他眨眼,
那小二是个灵光脑袋,不会也要说会,何况抱小孩有什么难的,他趴在地上磕头:“会会会会会,我会!我会!”
醒林拉他起来,将小孩随意递给他,怕拍手,对天掷道:“这人带回去,我要了。”
天掷在外人面前不爱说话,他不语,手下人一律当他默认。
醒林微笑,回身问那小二,“你叫什么名儿?”
小二答:“我叫小金,金银的金。”
醒林愣住,过了一会才答:“这个名字好。”
从小镇回来之后,天掷再提下山之事,醒林总是兴趣缺缺,不过秋冬将至,况俗世间的风景确实看头甚少,况且,他秋冬总是身体不好,因此天掷很能体谅。
这一日,秋叶落尽,天掷从外归来,刚至忘月窟前,便
听到一阵小儿的欢呼高喝声,一个矮小的人影边跑边笑,这便是那日醒林从镇上抱来的小孩,来时看着小小一团,不言不语,未曾想没过一个月,这小孩叽里咕噜讲个不停,口条极好,大家才知,原来他已四五岁了,只是饥一顿饱一顿,仿若三岁的个头。
这小孩天不怕地不怕,来到这妖魔窟里反而如鱼得水,见过的无不啧啧称奇,暗地里道许他天生便是个邪性种子。
小孩跑在前,遇见天掷嘻嘻一笑,不躲不避,笑面迎他,天掷看他一眼。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气喘吁吁的少年,还穿着一身蔽体破衣,见到天掷后,往后退了一步,扑通一声,不受控制地瘫跪在天掷眼前。
他来了许多天,早把前事后事摸透,也知自己逃过一劫后竟意外来到妖魔窝里,而那日自己偶遇并搭救自己的人原来竟是妖魔窟的魔头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