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径自收回手,回身在屋内翻了翻,找到高榻边上一只黑色鎏银的宝剑,看了一眼,随手抽出宝剑,雪亮的剑刃唰唰两声,将蕃瓜破成八瓣,挥手将宝剑仍在桌上,拿了一瓣瓜,走到天掷身边,说:“这样切开就可以吃了。”
鬼哥儿在醒林将那把尊主天下有名的佩剑随意一扔时,嘴已张成圆形,他远远戳在一边,见醒林拿着瓜站在天掷身侧,而天掷望着拿瓜的醒林,眨了眨眼。
不久,天掷看着醒林手里的瓜,侧身俯下头,微微伸出修长的脖颈,用柔软的红唇一口咬在瓜上。
就着醒林的手。
醒林被烫了一般猛的收回手,瓜应声掉在地上。
鬼哥儿张成圆形的嘴随之闭上,莫名惊慌地低下头不知该看哪。
虽然他还小,但是诡异的脸热了……
他再抬头时,醒林已拿了一块新的过来,放到天掷手上,这次交代清楚:“用手拿着瓜底,这样咬着吃。”
他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脏瓜,往门外走,在外扔了瓜后,一回身见到从后厅出来站在侧门外的鬼哥儿。
鬼哥儿要看不看的瞥了他一眼,从台阶上摇晃着跳下,站到他身旁,用脚尖踢飞了一颗小石子,道:“他昨夜里发了狂吧。”
醒林嗯了一声。
鬼哥儿道:“老尊主当年发狂一次比一次厉害。”
醒林不以为意,又嗯了一声。
鬼哥儿问:“那……那今夜我和你一起守他,再多调一些人来……”
醒林淡淡地道:“不用。”
鬼哥儿想起今早自己跟着他下山听到一番对话,心里涌起千百种滋味,挂着一张脸不知该说些什么。
醒林向门内走去,留下一句:“不用操心,我没事。”
他身后的鬼哥儿皱起眉嘟着小嘴,欲言又止。
醒林进门时,只见日光正盛,落了满地,天掷正盘腿坐在面窗的贵妃榻上,背靠靠枕,捧着手里的蕃瓜吃的津津有味,见了醒林忙冲他招手。
醒林走了过去,天掷拍拍身旁的锦垫,他便依言坐下,问道:“怎么了?”
贵妃榻狭小,天掷与他挨的极近,顺着靠枕往他身上一扑,黑纱遮不住他清澈的目光,他认真地道:“这东西特别甜,你吃一口。”
双手捧着汁水横流的瓜举到他嘴前,醒林往旁一躲,道:“我不吃,你一人吃即可。”
天掷执着的说:“真的很甜!”
醒林摇头:“你吃吧。”
天掷见此只好作罢,依旧趴在他和靠枕之间,几乎算是在他的怀里,津津有味的吃起来。
醒林背后顶着扶手和厚厚的引枕,躲也躲不了更远,何况,他一时之间……
许是阳光太暖,许是自我规束太久,许是方才鬼哥儿所提“发狂会一次比一次更厉害”令他有所触动。
许是他怕这十五日过的太快。
他望着窗外,这几日他迷上太阳与月亮,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日月交替,又是一日。
真是……太快了,快的令他心慌。
他回首,对上怀中趴着的人,他看着他漆黑的发顶,泛着光泽的脸颊,沾着瓜肉的嫣红的唇。
自己剖白那日心中藏着说不尽的遗憾,此时,若说还有什么遗憾……
他冷着一张脸,在心中忽然对自己说,去他娘的!
他抬身吻住身上人的唇角,这里挂着一粒嫩黄的瓜瓤。唇尖上有,唇瓣上也有,唇旁挂着汁水,他的舌头辗转的碾压舔舐,用舌尖顶开两片唇瓣去更深处吸允。在敏感的唇肉里上下探索。
这么多年,上辈子加上这辈子,这是他从未触碰过之处,是他不敢肖想之处。
说来可笑,他们之间纠缠数年,掺杂了情,掺杂了爱,甚至掺杂了命,可是他却从未真正触碰过他,甚至拱手把他推至别人身上。
醒林想起那件后悔的要他命的往事,心都蜷缩起来,抓着他的衣领,狠狠地摄取更多。继而猛的将他抱紧,紧箍着他身体,头抵在他肩上。
忽然被吻又忽然被抱的天掷一阵阵发懵,他抚着身上人清瘦的背,不知为何,感知到身上人强烈的,无处诉说的怆然和……委屈。
第三十章
这一日过的漫长极了, 整整一个下午,二人都未发一言, 各居屋内一角。醒林脸上微微的发烫,不知在发什么呆,而天掷则面无表情,很明确的在回味。
及至夜间,天掷终于乏了, 他走到高榻边上,望着自己又厚又软的被褥,回过头,向连着两夜在圈椅上端坐的醒林道,“你过来。”
醒林闻声慢慢走过来, 天掷指着高榻道:“你真的不睡这么, 真的软极了, 你摸摸。”
醒林的脸又微微烫起来, 一句本能的“不要”还未说出口,忽而想起中午,自己把装模作样和“为天掷好”都去他娘了。
此刻又惺惺作态什么?
他俯下身, 摸了摸那红色的锦被, 触手细滑,往下摁了摁,轻厚煊软,他在灯下向天掷微微一笑,轻声说:“是很软。”
天掷拉他, “你躺一下。”
醒林从容的向榻里侧身躺下,淡淡的一笑,“陷进去一般,让人不想起来。”
天掷献宝一般道“那正好,一起睡床。”
立刻也在他身侧躺平,望着屋顶笑了一声,回过身面对着醒林。
幽幽烛火映着二人的脸,他俩面对着面,醒林不禁也轻轻一笑。
夏百友曾说他又风流、又温柔,又清纯。
此时,此刻,此地,他只剩下十成十的温柔。
他问天掷:“你笑什么?”
天掷一片天然的喜悦,道:“我也不知道,我只觉的很好。”
自从天掷神志不清以来,一心喜便只会说真好,很好。
醒林一笑,他也觉得此刻很好,只望二人在这夜永远睡下去。没有以往种种,也没有日后种种。
天掷朝他凑近了点,二人几乎呼吸相贴。这里太温暖,身下有数层厚褥,身上有香软的锦被,枕头几乎陷进半张脸。昏灯摇曳,热气一蒸,比忘月窟那草床不知舒适多少倍。
二人不知不觉昏然入睡。
醒林睁开眼时,听到清晨树梢的鸟鸣声,静谧安详,这一夜竟安然无事。
只是他的脸上贴着另一个人,原本睡前与他呼吸相撞的人,此刻脸埋在他的脸下,扎进枕头里,略一挣扎便能吻上他的唇。
他轻轻退后,望着枕头里深藏的半张脸。
按理说,醒林自小锦衣玉食,在父亲的羽翼下长大,可是从小到大,他的心中总是深深存着一股凄惶的近似苦涩的东西。
他知道已有无数人艳羡他,有无数人比他受的苦难更多,他不敢自称那东西是苦涩,只敢说那一股沉重——撞上昨夜的轻与甜,忽然被撞飞了。
这二十几年积攒的沉重,终于换来昨夜一点点的甜头。
醒林闭上眼佯睡,不料却真的顶着晨光酣然入睡,直睡到日上三竿才又清醒,而身旁的人竟然还在睡。
他磨蹭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施施然起身,轻轻下榻,敲敲睡得发疼的肩膀,向门外走去。
除了侧门,果然看到在窗下打盹的鬼哥儿,大殿里的几个人已安排他人看守,鬼哥儿日夜盯着尊主和始终不能放心的醒林。
鬼哥儿听到他的脚步声,立刻睁开眼,道:“真走运,又是一晚熬过去了。”
醒林道:“他不一定只在夜里发狂。”
鬼哥儿自然知道,只是总觉得夜深人静,更易招灾患。
他道:“呸呸呸!快别说晦气话。”
醒林一笑,道:“其实,尊主的事虽然棘手,但此时,不是山下仙门百家更让人不安么?”
他问鬼哥儿:“若是消息走漏,十二掌门趁机攻上玉房宫,忘月窟不是要全军覆灭了吗。”
鬼哥儿闲扯了根草叼进嘴里,翘着腿,望着醒林,道:“不怕,谁敢走漏消息,我立刻杀了他。”
醒林望着他这幅样子,不知想到什么:“你虽与他身世相近,性子却全然不同。”
他这话无褒无贬,鬼哥儿却习惯说话压人一头,立刻呛了一句,“没办法,从小没被教好……”
这句话说完他便顿住——他从小就是眼前人教养大的。
鬼哥儿不由自主收起边翘边摇的腿,心中压了块石头似的。
醒林心中叹了口气,回身走了。他近来确实瘦了不少,背影更显单薄凄清。
鬼哥儿忽而想起,自己刚把他掳来时曾重重踢过他几脚,把他绑缚在大殿时,他脸色苍白,如同丢了半条命似的。
这几日他却从未顾得上身上的伤。
自己虽年幼,下手却一向重,这不是他教的,是自己在小鬼岭厮混时学的,如今却用在他身上。
无论他对尊主之情是真是假,情分几何,他对自己一向是极好的,如父如母如师如友,甚至比尊主待他更亲近。这也是他当日不能任那几个仙门弟子随意说他的原因。
自己脾气不好,乍知他其实是潜伏的奸细时便犹如父亲背叛家门在外找了外室一般,气的昏头。
但其实……整个忘月窟最不该伤他正该是自己……
鬼哥儿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懊悔。
他在这允自懊悔,醒林却未放在心上,这一日从天掷醒来,他便小心留意着,怕天掷白日里忽然发狂。
他和天掷在玉房宫内漫步,可容数千人的大校场是醒林执意要拉他去之处,大校场如今空空如也,铜柱的火盆中只有灰烬,醒林看着空中的数个铜盆,想起他们燃烧火焰时的模样,想起明月下,火焰中,矫若游龙的身影。
他看向校场大门上方的空屋子,那时候自己和夏百友等人荒唐度日,镇日酒肉不离手,千英百绛榜最后一日时还在那里厮混作乐,全没一点正经事——当然现在也没有。
不过他已不执着了。
他二人又踱步至餐厅,客院,花园等处,把玉房宫逛了十之三四,玉房宫大极了,剩下的只得明日再逛。
傍晚,天掷打坐调息,醒林却累的受不住,只说在榻上稍憩一会儿,未想到一挨那又厚又软的枕头竟深陷进去睡着了。
直到月上中天时,被身旁一声巨响砸醒了。
他被吓得心头一震,睁开迷蒙的双眼,只见黑夜中,一个人影似是刚从榻上下来,推倒了沉重的紫檀桌子,铜镜等物滚了一地。
天掷仍蒙着双目,他乖极了,醒林为他带上的黑纱,他绝不擅自解开。而醒林出于某种心思,一直假装忘了这码事。
此刻,天掷站在自己身前,却并未向后看他一眼,只冲着前方而去。
醒林知道门在前方,一时心都吓凉了,唯恐他出门惹下大祸,手比脑子还快,一瞬间从榻上跳下来,紧紧地从后箍住他胸背处。
门外已站了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