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争如也听到荀未殊的话,想了一会,道:“我与虞师弟从未有过交情,上次大殿一战,若不是他拦着,我等早化作飞灰,说起来他早就救过咱们性命,今日这是第二次了。”
他朗声道:“我胡某人恩怨分明,这份大情我记住了,改日必还。”
他望着鬼哥儿:“只是有一个心愿未了,我想见一见虞师弟,当面谢他。”
鬼哥儿想着醒林方才所说,仙门欠着他债,心道,这倒是好事,越多人承情越好。
他便道:“可以”
挥手解开胡争如的束缚,领着他拐了几个弯,到后厅门口,指着里面道:“去吧。”
近几日,因醒林常负伤,仙门弟子常常来后厅,鬼哥儿也早就习惯,不以为意。
胡争如轻轻推开大门,猛地一眼望过去,竟然没见到人,他合上门,往前走了几步。
这□□着实不小,胡争如定睛细看,定耳细听,才察觉放下的纱幔后有人声。
细听来是如此:“别……别……天掷,来人了……”
纱幔翘起一角,能依稀看到有个人影,半靠在高榻的扶手上,正极力向后仰头,脖颈锁骨处裸露大片,光洁晶莹,他边细声喘气边向后躲,似乎有人与他缠绕在一处。
胡争如此处只能看清他腰身极力向后仰时,长长地散落的黑发。
胡争如明白过来,一张糙脸赫然红透,转身便欲走,纱幔后的人却道,“谁!”
胡争如不动了。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起身拢衣服的声音,有人下了榻,掀开了纱幔。
胡争如不敢此刻回头。
却听身后人唤他,“胡师兄?”
他只好回头,眼前人黑发散落,但衣饰俱全,胡争如自己先松了一口气。
醒林微微一笑,这段日子,他了然大殿中人心中所思所想,又更不幸地,数次被撞见或不堪或可疑之相,早对自己心如死灰,破罐子破摔了。
以前师兄弟们只是听闻和猜疑,今日可是赶个正着,实打实的见了真章。醒林脸上微笑,心中颇为不平静。
他强打精神,款款站在胡争如面前,无所谓了,爱怎样怎样吧。
他问:“胡师兄可是听说了,鬼哥儿呢?”
胡争如愣了一下,先答后一个,“他在门外。”
醒林暗地里磨牙,好你个鬼哥儿,越发会偷懒了。
转瞬又庆幸,幸而他未进来……
胡争如望着他,犹豫着说:“鬼哥儿说是你求了魔尊,救了我们几个的性命。”
醒林淡淡微笑,并未答言。
胡争如认真地道:“十二门派都欠了你,你的恩情我必定要还,这里先记下了。”
此话郑重,醒林一时未接话,但细思量,自己确实是救了这几人的性命,十二门派欠他人情……好像也算是……
无意中又做了一次英雄,醒林心里给自己竖了竖大拇指,他苦笑,自己确实是对得住仙门了。
他笑叹,“胡师兄请记着这话,到时候少不得小弟厚着脸皮烦请你帮忙。”
胡争如人粗心细,听着这话头,眨了眨眼,毫不犹豫的道:“若有那一天倒好,我等着。”
醒林一笑,胡争如也一笑。
送走了胡争如,醒林回身揭开纱幔,那人侧坐着,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冷淡的很。
醒林心里却明白,以他如今的耳力,胡争如与鬼哥儿来到门前时,恐怕就该听到,只是他却不管不顾,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把胡争如放在眼里。
让他看到有怎样,就是要让他看到!
醒林望着他那张年轻的,淡漠的,不争不抢却无法无天的侧脸,时隔多年,终于有了熟悉的感觉。
这才是天掷。
这就是魔尊。
天掷觉出他的沉默,没忍住,侧过脸望了他一眼,他迟疑了一下,下榻踩了一双鞋,走到他面前,冷冷地问:“怎么,你生气了?”
醒林回过神,面对此般询问,微微苦笑,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他叹了一口气,索性什么也没说,轻推他的肩膀,将他按坐在榻上,自己却右膝下跪,托起他一只脚,将鞋稳妥的穿好,又扶起另一只也穿好。
之后才说,“我没有气,我……有什么好气的。”
鞋已穿好,醒林的手还扶着他的脚踝不放手,他心里不仅不气,甚至还有些淡淡的仿若甜蜜似的羞涩,一鼓一鼓,盈满心怀。
他的手指无意的从脚踝至小腿处摩挲过,淡淡地说:“自我向你剖白身份,也不打算活着回去,生死都随你处置,我这条命赔给你如何?”
他抬起眼,正对上上方的天掷,天掷一向清明的眼神极快的闪过一丝别扭,他冷淡生硬的问:“只有一条命吗。”
醒林无奈的笑,“除了这条命我还有什么,若是有十条命我就全抵给你了。”
全抵给我,抵押的抵,偿还之意,抵完之后两清了。
可是天掷心里有巨大的空洞,黑乎乎的,猛烈地不断地往他身体里灌冷风,这一条命,这一点偿还,抵不上。
十余年了,生死也经过了,当年的骗局也揭开了,可是只剩他沉浸在这骗局的爱里,走不出来,他迷路了。
他冷着一张脸,忽而委屈至极。
他暗自磨着牙,几乎要滴下泪来,狠狠地道:“十条命抵给我也不够!”
踢开扶着他脚的手,他一股气站了起来,丢下茫然的醒林,向前疾走两步。
他的心里翻江倒海,酸甜苦辣浸的一颗心蜷缩起来,气冲冲的漫无目的的伫立一会儿,二十多年来,他终于看清了自己青涩稚嫩的心。
那个人丢了,温柔的,有趣的,言笑晏晏的,会对他好的那个人,丢了。
没有人能把他还给他。
天掷心中的酸甜苦辣消失了,一股钝痛袭来,明明白白的砸着他的心。
在无限的惶恐中,他茫然的微张嘴唇,眨了眨眼睛,水光闪烁。
他知道,杀了他也无济于事,这根本不是他想要的。
这该如何是好。
醒林从他身后站起,犹豫着走到他身后,叹了一口气,他心里有许多话,只是不知该怎么说,且,说了眼前人怕是也不信。
二人相对无言时,忽而有人猛的推门进来。
此时,此地,胆敢如此无礼的人怕是不想活了,二人齐齐注目进门的人。
是鬼哥儿,鬼哥儿一张脸上全红了,见了天掷连礼也忘了行——哪怕天掷走火入魔,他也是不敢不行礼的。
他喘着粗气道,“尊主!大事不好,仙门冲上山了。”
天掷还未答言,醒林先惊道:“什么!为何此时便冲上来了?现在他们在宫外吗?”
鬼哥儿急道:“已经把宫外围起来了,我刚在高处望了一眼,围的密不透风,密密麻麻不知有几千几万人,全是人头,看不着边!”
醒林脸上发白,心里只剩下一句话,大事不妙,大事不妙……
鬼哥儿道:“我也不知他们为何忽然冲上山,明明早上还说,十二掌门之间尚有龃龉,连召来的人也未全到,谁知这么大一会功夫,他们竟然一举攻上来,难道是我们的消息有误?”
醒林抚着心口,逼迫自己冷静,他咬牙道:“如今说这些无用,忘月窟的人都在外面吧,带上大殿中的那几个,我们出去会一会仙门,干等着也不是办法。”
他这番话本该天掷说,他恍然如忘月窟中人一般,自然地,不加掩饰的脱口而出。
天掷不由得抬头望着他,一愣。
醒林焦急的望着他,“你看着我作甚,快些走啊。”
这般熟悉的语调,这般熟悉的神色,这般熟悉的并肩作战的情态。
这也是骗局的遗物么,那个人是丢了,还是……一直在?
醒林携他的手并肩走了出去,但他令天掷走在他身前半步,仿若是他依在天掷身后跟随一般。
他二人出了后厅,经过大殿,他们身后,鬼哥儿等将甘棣华的人穿蚂蚱一般穿在一条绳上。
甘棣华等人惊慌不解,他们不知出了何事,朝鬼哥儿喊道:“这是做什么!方才不是还说放了我们,这又是将我们押往何处?”
他们中有人慌张的向醒林身上张望,但醒林已顾不得他们。
他二人从前院出去,眼前玉房宫的大门在猛烈地阴风中,轰然大开,气势雄壮。
眼前果然如鬼哥儿所言,数丈之外,密密麻麻站满了人,他们有的手持宝剑,有的怀揣宝器,后方甚至还有无数□□,他们闭嘴不言,安静侍立在十二掌门身后,如暴风雨来前,浑身紧绷,一触即发。
第三十七章
醒林一眼望过去, 心里那不妙不妙的声音又轻喊出来。
他们这边,忘月窟里的游尸散妖或僵直或佝偻的, 沉默着站在玉房宫大门处,脸上无一不是沉沉死气或杀气,麻木着一张张脸,如地狱现身人间。
地狱中间后方是九个仙门弟子,这是一抹亮色, 身量不高的鬼哥儿侧着身,守在这串白净的蚂蚱身旁,少年稚嫩,目光阴狠。
他们前方便是被簇拥着的天掷和醒林,醒林站在天掷身后, 被掩住半个身子, 他对上前方人的目光, 立刻搜寻父亲虞上清。
果然, 父亲与龟蒙真人并肩立在一处,他身旁是朱若殷,镇九门的胡得生掌门和紫极观的贯云天掌门反倒远远站在边上, 二人脸上是十分的不情愿与担忧。
这到底是怎么个局势, 他粗略向后一望,发现四周全是父亲虞上清平时交好的门派与散修,还有些是朱若殷与龟蒙真人交好的。
而这几人在望向他时,有些显而易见的欣喜宽慰,而胡得生掌门和贯云天掌门则满是戒备, 醒林忽而想起,自己那日在玉房宫外所遇到的似乎是镇九门的弟子……
他的心中有一条线串了起来。
镇九门的弟子那日应该是把撞到自己之事禀告给十二掌门,胡得生掌门与贯云天掌门思来想去,对自己起了疑心而自己的父亲是个执着认死理且要面子的人,绝不会认同胡贯二人之猜疑,估计就是在此处他们有了分歧。
胡得生贯云天等人认为自己或已背叛仙门,伙同魔尊骗取了天地鼎。而父亲这边则不这般想,许是认定自己受了魔尊胁迫,或是出了什么意外。无论两边心思如何,他们皆发了仙门令,召集天下仙门聚于此,胡得生贯云天等人多为自保,父亲等人则为救出自己,自然还有自己身后的几个仙门弟子。
故此父亲等人执意攻上玉房山,胡得生与贯云天胁从而来。
瞧父亲他们如此声势浩大视死如归的模样,可知他们仍是信自己的消息,他们以为自己赢面不大,不过要拼死一战。
而天掷这边……
若仙们拼死一战,以天掷简单直接的脾性,恐怕即便是必死,也从容迎战。
须臾之间,醒林的心脏似乎被人揉捏着,紧攥着,他瞧着前方杀气腾腾的仙门,眼光飘忽,闪到自己身前的人的侧脸上。
目光闪烁间,睫毛都随着呼吸颤抖起来。
他的心跳声吵闹的刺耳,几乎听不清外界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