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想到这个人, 一触碰这般的目光, 心就软了,软的欲化为一滩水,软的恨不得要扶着栏杆。
天掷自屏风后走出, 外间的灯火亮堂, 赫然照在他的衣衫上,醒林几乎要抓住他的手臂,他怕灯火映出二人的影子,被外间人所疑。
他的指尖缩了缩,又不敢。
任由天掷将他的外间陈设打量了一番, 天掷边打量边慢慢道,“来见你啊。”
醒林自觉心悸不已,他喘了口气,尽力温声道,“方才天罗网果然是被你所破,玉房山掌门方才还在寻你。”
天掷点头,在圆桌边坦然坐下,“嗯,我知道,我瞧见他们了。”
醒林坐到他对面,不禁有些焦急,“那你还敢来?幸好你们未撞上,万一你被搜到,那还能善了?”
他皱着眉道:“说好了你不犯我,我不犯你,如今你擅自离开忘月窟,悄悄潜进玉房宫内,一旦被他们撞上,莫不是要仙魔再次开战。”
天掷垂着眼,道:“我躲着他们便是了。”
醒林摇头道:“此等仙门重地,你就不该来。”
天掷手里的茶盖慢慢撇着茶面,淡淡地道:“可是你在这里啊。”
醒林停了一刻,盯着眼前的凉茶,不知在想什么。
他对面的天掷拿起茶杯,就着漂浮的茶叶,轻轻啜饮一口,微微皱着眉头。
醒林望着他,他知道他喝不惯茶水。
醒林慢慢起身,踱到长案边,打开一个又一个小抽屉,在里面慢慢翻找,又打开了案上的装水果的匣子。
可惜里面什么都没有。
他回过头,圆桌旁的天掷按住后颈,捏了捏,面有倦色。
修为之高令无数人望其项背的魔尊,不知因何事,竟也会疲累。
其实细瞧来,烛火旁的他,面上除了倦色,还带着风尘,
他为了何事风尘仆仆,醒林想问,但嗓子里如噎了什么,不敢问。
他不知该做什么,对天掷道:“我出去打些热水,你不要出门。”他命天掷插上门,待他来后给了暗示再开门。
醒林一路走的脚下生风,仿佛身上都是力气。后厨处有热水,距此处十分远,他一口气跑过去。
他掳着袖子,先接了一壶热水,又装了满满一桶,放下壶与桶。跑到灶台旁摸索了一番,没摸出什么东西,打开抽屉翻了一回,只翻到盐与冰糖等物,他无法,用油纸包住冰糖,揣在怀中。然后一手提壶,一手提桶,力大无穷的回了住处。
他咳了一声,听到门内打开的声音,他一闪身进了门。天掷关上门,还在门口处呆呆站着看他。
他已化身脚不沾地的蝴蝶,飞快的倒了壶中的冷茶,换了新茶沏了热水,还从怀里一摸,扔进去两块白花花的物什。然后提着热水钻进屏风后,有悉悉索索的轻响传出来。
天掷站在空地上,不知该做些什么,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
不一会儿,醒林双袖高挽,露着两条水淋淋的胳膊,从里面走出来,对着天掷讷讷地道:“床边的木桶里有热水,你可泡一泡。”
他指了指自己的后颈,“能松快松快。”
天掷怔怔地望着他,点点头。
醒林这才发觉一件事情,隔间内外并无阻隔,只有一扇薄薄的纱质屏风,若认真论起来,那边沐浴更衣,这边小憩喝茶,其实是在一间房内。
醒林握着茶杯的手,有些乱了,他一边转着杯沿,一边啜饮,眼神止不住向屏风处飘。
原来人站在木桶处站着,屏风上会映出含混的人影,只是那人影被拉长变形,轮廓凌乱。
只是人影的胳膊处忽然扬起,该是抬手更衣吧……醒林立刻收回目光,盯着茶杯。
茶水是热的,有些烫,还带着丝丝甜意,醒林垂着双目,心想,还是热气腾腾的茶水好,进了身体多么熨帖,将五脏六腑都暖热了,自己之前为何那样懒呢。
他心中有许多话要问,真人来之前,你藏身何处?方才是怎么进我房内?修为可有恢复?人说你去西海尽头,为何有如此传言?还有那个问题,你怎地不问了?总不该是忘了吧?……
他方才在青幔床上放下一条又新又厚的被褥,外间的矮榻上也自有薄被。
他被茶水的热气一蒸,两只眼帘如黏了胶水,与下眼帘不停地黏合,此时已是后半夜,不足两个时辰,他们便要早起,上午是他的开榜后第一战……
醒林实在熬不住,往身后的矮榻上一滚,睡意汹涌来袭,临闭眼前,他犹想着,这人好不容易出现在我眼前,我受惊也好,害怕也好,雀跃也好,都属正常,如何后面还困起来……
只想到此处,他便陷入黑暗中。这一夜非但没有失眠浅睡,反而比之前数月都沉酣,一宿黑甜到亮。蓦然睁开眼时,还有些癔症,脑中一片空白,记不清此时何时,此地何地。
足足呆了半柱香的功夫,他才渐渐想起昨夜之事,立刻顶着秋晨凉意,一把掀了被子,下床穿鞋,转过屏风,他瞥了一眼,先看见昨夜备好的木桶,四周泼泼洒洒流了满地水。
木桶里自然无人,水已冰凉。
那人正安安静静的躺在青幔床上,又新又软的被褥中,露出一张清明而光洁的脸,双目闭着,醒林靠近时,缓缓睁开。
魔尊自是不必休憩的,但眼前好物俱备,一场好觉是享受。
外面凉风残月,花叶犹带寒露,行人无不缩肩拱背。而一扇木板门后,一面厚厚的砖墙后,一间带着暖香的卧房里,一面衣衫乱搭的屏风后。天掷陷在柔软的天地里,露着眼睛,直直与醒林对视。
醒林只着中衣,前襟凌乱。
他嘘了一声,将手指放在唇前,怕惊扰了天掷的梦一般,用极低得气声道:“上午有比试,我先走了,你在屋内不要出声,等我回来。”
天掷在被子里点点头,显得尤为乖顺。
醒林看着他。
离去前,又看了他一眼。
醒林推门而出,吸了一口气,深秋的晨雾除了凉之外,竟还有些甜。
他觉出自己穿的单薄,蹦蹦跳跳向前跑去,凑到人堆里,一边跺脚一边搓手。
此时太阳方露头角,身旁的师弟们接二连三的打哈气,一个个如同霜打了的白菜一般,对醒林道:“师兄一早红光满面,想是昨夜睡的好。”
醒林摸了摸自己的脸,诧异道:“我有吗”
师弟们搓着眼睛,埋怨道:“我昨日担心到半夜,才睡了三个时辰。”
“我也是,现在眼睛都睁不开。”
醒林望着他们,慢慢地笑了,并不多言。
师弟们笑嘻嘻地道:“想必第一场比试,师兄志在必得。”
醒林垂着眼,笑斥道:“小崽子,敢拿你们师兄取笑了。”
说话间,虞上清从远处而来。醒林等人立刻屏息肃容,他趁虞上清不留意时,暗地里搓了搓自己的脸,尽力往下抹,抹出一副冷淡面孔。
他呵着白气,与师兄弟们排成两列,按顺序往校场处行,进了大门,各自寻各自原先的位子。浸了一夜冷气的木椅,一近肌肤,如一块冰板。醒林忍着坐了。台上开场后,他踮着脚尖不住地点后脚跟,等了一会,问身边的白蟾宫,“这比试还要多久?”
白蟾宫愣愣地道:“这才刚开始啊。”
醒林盯着比试台,叹了口气。
所幸醒林的次序靠前,未等多时,便轮到他上台,数招拆下来,不出意料的,他输的十分简约。
醒林下了台都没记住与他比试之人的姓名长相。他亦不往心里去。
虞上清等人全副心神都系在台上,醒林趁着机会,一溜小跑往自己房中去了。
客院里静极了,一个人也无,醒林推开房门,天掷正在圆桌前坐着,十分老实地等他回来。
真好。
醒林心道。
他努力拉着嘴角,直到天掷问他,“你笑什么。”
醒林愣了一下,道:“我没有笑啊。”
说毕这句话,他脸上的笑影顿住。
多年前,对面的人也曾这么问他,他也是如此回答的。
真好,多年后,他们仍有再次提问的机会。
对面的天掷,不知是否想到一处,一向清淡的脸上浮起一个微笑。
醒林见到此景,不由得痴了,不由得也笑。
二人面对面傻笑起来,昨夜思量的问题全都未问,多年来的疑惑也未解开,只是这般傻笑,仿佛已心满意足。
午饭时分,夏百友举头在大餐厅里四处搜寻,未见到醒林身影。他上午比试完后便未见他,只知他输了。
他昂着下颌,正在思索,忽而一个脑袋从旁边探出。
醒林瞧了瞧他盘中食物。
夏百友吓了一跳,见是他,抚着胸口问:“你上午去了哪里?”
醒林垂着眼,依然细瞧他盘中菜色,漠不关心到冷淡,他道:“哪也没去,回房补眠,今日起得太早。”
夏百友打量他神色,想了一想,心中打了个草稿,语气中沉痛而不失振奋,“你还年轻,回去多加精进修为,下一次不求一举登顶,但一定比这次进步,这般一次一次慢慢来……”
醒林两只耳朵听着,用下巴点着夏百友盘中菜,打断他,“这是什么?”
夏百友一怔,“……什么?”
醒林伸出手指,指着他盘中一小团一小团粉粉白白的菜肴,“这个,是什么?”
夏百友愣头愣脑地答:“……软炸虾。”
醒林盯着他,十分认真,“好吃么?”
夏百友张着嘴,答:“还……还可以。”
醒林又点了点他盘中的绿色,“这个呢?”
夏百友道:“青菜,一般。”
醒林颔首,拍了拍他的肩,脸上挂着淡淡的消沉抑郁,果断起身向取菜处挤。
不一会儿,夏百友眼睁睁看他两手托着一只大碗,从人群里挤出来。
碗里满满都是软炸虾,一根青菜也无,连白饭都未见。
路过他身旁,醒林叹气道,“我回房吃,餐厅太闹了。”
夏百友慌忙伸手,冲他喊,“一会我去房里找你。”
醒林皱眉,示意他身旁一众朋友,“你忙吧,我自个儿歇一歇。”
夏百友还欲说什么,奈何身旁友人抓着他说话,他被一闹,不见了醒林。
醒林离了大餐厅,脸上的沉郁一消而散,两只手捧着碗,一路往回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