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 第18章

隔了一日,再进宫来的何瑾弈饶有兴味地站在桌前细品,忽而问道:“怎的画起了幼年时候?”

平怀瑱满目诧异。

“不是么?”何瑾弈瞧他神色不对,知晓是自己想错了,再低头审视,想了好一阵子才从记忆里翻出另一位不常得见的孩子来,“难道是承远王世子?”

平怀瑱颔首,彼时后知后觉,一众皇家子弟中,平溪崖竟真是与他最为神似的那个。罢了不作多想,只当缘分使然,心中愈加喜爱。

他上前两步对画笑道:“瑾弈不说,我竟未察觉是真有几分相像的。”

“哪才几分,”何瑾弈似乎格外愉快,摸摸画上孩子的唇鼻,又把手探到平怀瑱面上去认真比较,“太像了,尤其嘴唇真是一模一样。”

“是么?”平怀瑱难掩心动,覆住唇边手掌。

何瑾弈对上他的眼神,心下骤然生出一丝难以名状的怪异,不提防令胸膛跳得疾了一霎,莫名茫然。可还未理清这份怪异自何而来,平怀瑱便已松了手,瞧不出有何不同寻常之处,只慢条斯理地将那画纸卷了收藏起来。

何瑾弈低头看手,隐约想透什么,又隐约依旧懵懂无知,直到平怀瑱开口将他思绪打断。

“我打算子时前后出京去,于闲山恭候整夜,求请云鹤二老出山。”

突如其来一句话,教何瑾弈云里雾里,格外惊讶。

平怀瑱笑一笑,原也只想扰他思路,到此时再回过头去慢慢解释,将昨日与赵珂阳所叙说与他听。

何瑾弈仔细听他讲完,待明了始终后问道:“那太子此去,本就不抱希冀能将二老请出山来?”

“倒不是不抱希冀,”平怀瑱摇头解释,“不过安了心要前往数次,锲而不舍,不求一回便得功成。”

“原来如此,”何瑾弈眼底燃起斗志,“臣与太子同去。”

平怀瑱听他称臣便知他认真,不忍相拒,却心有怜惜:“山中寒冷,加之整夜不睡,定会十分疲乏,你还是留在府上歇着罢。”

“我与你自幼一心,你若不睡,我自然要陪你吹一夜寒风了。”

平怀瑱闻之欣然,不再劝阻。

何瑾弈传信一封送往何府,告知父母今夜不归,待及明月当空,便随车架赶赴京外,与平怀瑱一求高士。他从前在书中看过历朝历代圣贤往事,如今平怀瑱躬身求贤,他陪伴在旁,仿佛霎时便见平坦前路、万里晴云。

他愿平怀瑱君临天下,山河万里,任君一展宏图。

万般美好皆在眸中,何瑾弈合上双眼倚靠车壁,片刻后周身一暖。睁眼来看,是平怀瑱担心他受凉,为他覆上厚厚毛裘。

何瑾弈眉角微顺,拥着毛裘侧头看向窗外,垂帘轻晃,帘隙之外映入灯笼火光。

单单一架马车,车前车后不过侍卫数几。

平怀瑱深夜出宫既不高调,亦不刻意避人耳目,一派坦荡。何瑾弈觉得如此正好,此事必瞒不过有心之人,与其遮遮掩掩,倒不如由他们看去。

夜深人静,道旁无人。

北郊闲山之脚,平怀瑱将朱红色绸带系在一株冬竹竹节上。何瑾弈立于两步开外,待他系好红绸,与他拾阶而上,沿山石上行。行了数步,见一座寒石,其上深凿“闲山”二字,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此山原本无名,不过是京外山峦中极为普通的一座,山体不高不陡,幽僻寂静。后传有猎户进山打猎,彻夜未归,再返家时丢了半截魂,逢人便说在山中遭了鬼打墙,险些丧命。京人三三两两地摆谈起来,话里话外都将之称为“鬼山”,直到被人道是不祥,才又纷纷改口“闲山”。

如此地方,即便是壮年男子亦畏于孤身造访,而云鹤二老偏就隐居了进去,自得清闲。

平怀瑱抚了抚石上凿痕,与何瑾弈复又往前,低声笑问:“瑾弈可知,闲山之名的由来?”

“幼时听说过,那时听罢不敢靠近半步,如今与你同来,觉得……”

“觉得什么?”

何瑾弈笑:“觉得传闻不过就是传闻而已。”

“瑾弈何时变得如此胆大了?”平怀瑱闻言也笑了起来,“从前跟你讲这些,你都会靠我更近,还总爱挂着一脸强忍不怕的模样。”

何瑾弈被他说得脸红,心想年幼而已,如今懂事自然明白世上没有精怪的道理。从文者自有浩然正气,习武者更该威风凛凛,人若心正则不惧邪魅,如云鹤二老这般可有长居于此的胆量。

想着,又好奇问道:“此山幽静,但算不得远离世俗,于此隐居,难道不嫌世事聒噪么?”何瑾弈问得委婉,只怕字句之间不慎失敬。

而平怀瑱不甚在意,早前恰有过此等疑思,于是应道:“瑾弈明白‘姜太公钓鱼’之理,更该领会‘心静则静’之境。”

何瑾弈恍悟颔首。

平怀瑱声里含笑:“是故我以诚相邀,确有几分把握能求得二位首肯。”

何瑾弈自是信的,听得愈发欢快,不觉与他快了些脚程。

两人约莫行了近一个时辰方至山腰,夜晚行路不易,一路上来,何瑾弈后背热出薄汗,解开毛裘抱在手臂上。

又不多时,眼前现出小径一条,石路歪歪斜斜通往深处,顺路而去,能瞧得人烟痕迹渐生。平怀瑱回想赵珂阳话中所述,心知是找对了地方,满怀笃定不肯停步,直到简陋居室映入眼中。

他示意身后侍卫退后数尺,独与何瑾弈上前去,驻步于篱院口外。何瑾弈知他所想,不出声打扰,同他一道伴着寒风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毕竟冬日,若是站着不动,不出片刻便会浑身发凉。何瑾弈尚还热着,无所自知,被平怀瑱从手中取走毛裘强行覆到肩头,听他低声劝道:“当心汗凉了染上风寒,你陪我来这一趟,我可不愿你病恹恹地回去。”

何瑾弈顿被热得蹙眉,着实难受,又不愿负他好意,只好悄悄将那裘袍掀开一条缝隙,透几缕凉风进来,待到当真不再热了,才将毛裘裹好。

遍山幽静,不远处侍卫倚坐打盹,未发出半丝声响。周遭越是无声越觉催眠,何瑾弈慢慢感到几分困倦,方才登山时神智清醒,到此刻才是真难熬。

平怀瑱瞧在眼里,找些话小声与他说:“瑾弈生辰前夜与我同塌而眠时,说了几句梦话。”

“嗯?”何瑾弈果不其然精神了点儿,转头看向他,问,“说什么了?”

“说什么倒听不见,就是嘴上一动一动,煞是有趣,定是梦着什么了。”

何瑾弈眸里溢笑,不觉丢人:“我那晚确乎做了一梦。”

“梦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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