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 第51章

室内平怀瑱久候多时,待蒋常省事退下,殿门紧掩,当下忍不住将李清珏轻拥入怀,无言抱上一会儿。平怀瑱定定瞧着他陌生模样,似透过伪装瞧得原本眉目,渐渐安了心。

李清珏就此留下,外人只道天降异象,赵珂阳为免太子有恙,令一侍卫随行左右,每日卯时入宫而来,戌时方归,无人生疑。

似与从前相差无多,李清珏日渐惯了,身处宫中时于殿内翻阅书卷,所阅之物多从民间寻得。平怀瑱瞧过几回,尽是些名不见经传的杂谈异秩,他知李清珏自幼惯览群书,但从不曾有过这般兴味,不知他心下正作何打算。

平怀瑱不问,李清珏也不说,只默默思忖,思及近来京中处处可见的江湖人士,愈觉此等势力于朝廷眼中必不入道,然并非一无是处。

若冠之恶名,乃是民间草莽;冠之善名,则可化身良兵。

私自佣军虽是重罪,但兵行险着,怎可说不是出奇制胜。一如太子手下那七名影卫,李清珏如今长宿赵府,早已摸清这理,正是朝中兵权不可无,囊中后盾亦不可少。

是日暮光微弱,天色转暗,李清珏走神良久,手执一卷《山水志》,其上字迹朦胧不清,已然忘了时辰几何。

院里幽寂,平怀瑱未允人入室,亲自将宫灯燎燃,令盏盏烛火接连亮起。李清珏回神,抬首见他行至身前问道:“已是戌时三刻,今夜留宿宫中?”

李清珏摇头,而今身份留宿太子殿内难免招人话柄,正欲开口拒绝又听平怀瑱道:“星呈乱象,太子宫中留人守卫,无甚不妥。”

李清珏闻言迟疑,少顷颔首应了下来,罢了垂眸翻页,继续安静瞧着那一卷《山水志》,尚不知平怀瑱竟一语成谶。

约莫一个时辰过去,殿外忽生异响,眨眼间门窗尽破,数名黑衣人闯入殿内,手中长剑寒光凛冽。

院中宫人早被遣下,只蒋常离得近些,片刻后惊觉异况,这才延廊高呼数声“刺客”。霎时间宫人奔走,巡殿侍卫闻声而至,赶不及对方有备而来,未出长廊便被如风刀剑围堵在内。

平怀瑱囚困一殿间,悬壁长剑稳执于手,身后李清珏亦抽剑离鞘,环顾四下五六人,唯恐敌强我弱,难保平怀瑱周全。不过凝神一瞬,又有二人着宫人服饰赶赴殿中,瞧来却不似太监,目光如炬,但管挥刀而上,数招破其重围。

李清珏知这二人乃是赵珂阳安置之影卫,顿感形势稍缓,安下心来对付身前无眼刀剑,然而过招之下不觉吃力,皆因来者用意只在太子,不过分出一人与他对付而已。他侧眸看去,见平怀瑱已被两人逼至一隅。

那一眼触目惊心,李清珏双目猩红,为不与身前人纠缠,侧刃直击剑根将人震退两步,脱身后疾向平怀瑱靠近,堪堪替他拦下一剑。

李清珏横剑相接,剑锋惊起数道寒光,生生把他逼退半尺,未及回神,又见方才那人再度追来,与另一人齐齐发难于太子。平怀瑱身后无路可退,反肘勉力划破一人胸膛,可另一人之剑却来势汹汹再挡不住,眼看剑尖逼近面庞,他微一侧脸,顿觉眼旁一阵钝痛。

何瑾弈在那一霎止息,正是千钧一发之际,巡殿侍卫破廊而入。

顷刻间局势扭转,平怀瑱得以松懈半分,手中长剑垂下,面上鲜血淋漓,濡湿眼角,令他睁不开眼来。李清珏惊魂未定,近身查探他眼旁剑伤,耳中鸣鸣作响,眼前虚影重重,什么也瞧不清楚,空余一片血色。

恍惚之下旧事入脑,闲山烈火、何家落狱、幼侄啼哭……令他眸底卷上蚀骨恨意。

直至平怀瑱将他执剑之手握住,缓缓摇头时仍有血水顺腮而下,声却如故温和:“无碍。”

李清珏浑身一软,发了满身虚汗。

房内黑衣人寡不敌众,转眼遭擒,侍卫长单膝落跪:“我等来迟,请太子责罚!”

平怀瑱摆首:“传太医。”罢了将视线扫向方才行刺之人,皆以黑罩覆面,仅以如鹰双眼将他阴森望着。

未几,那眼神陡转决绝,平怀瑱心道不好,不及阻止,果见几人咬舌自尽。

以命相搏,以死封口,今夜所遇竟是死侍。

第三十九章

这世上铤而走险者,若非末路穷寇,便定是极为癫狂之人,心中怀有蚀骨仇恨,才肯不计代价、不问后路。

平怀瑱竟不知六皇子身后人恨他至此。

可转念深想又难免生疑,想小六身为皇子,倘太子遇刺必难逃是非。刘尹从前总是诸多筹谋,步步行得谨慎不已,欲借皇帝之手拉他下位,何故今日行此险招,得不偿失?

平怀瑱实难猜透,彼时确未想过,许是另有旁人妄图谋他性命。

一场风波掠过,殿内血痕经宫婢擦拭已无半分残留,只是门窗尽破,夜阑更深,一时半刻实难修补。

平怀瑱迁往偏殿憩下,喧闹之后幽夜更显静谧,面上新伤止了汩汩鲜血,一番清理上药,瞧来总算不那般渗人。可这伤深可见骨,行剑时剑锋偏了半寸,割得极其狰狞,恐难复原貌。

李清珏双眼眨也不眨地凝着那处,晦暗里瞧不清眸底神色,周身卷着重重压抑之气,仿有黑雾将他裹覆其中。

太子遇刺绝非小事,宏宣帝闻讯前来瞧过一趟,方在那殿里坐时,李清珏已被平怀瑱藏于偏殿。他虽改头换面,与过往大不相同,但平怀瑱不敢冒险,便是半眼也不愿令宏宣帝多瞧。

李清珏独身一人静立室内,宫灯未点,四周死一般的寂。他忽而感到深深可怖,浑身又寒又僵,脑里反反复复回想方才之景,只怕那一剑正中平怀瑱喉口命脉。倘真如是,那从此往后……

那再没了往后。

当今世上无何家,亲侄已寻得归处。

君生我生,君死我死。

李清珏闭眼探出手去,缓缓寻着平怀瑱脸庞,自下颌轻轻抚上,将手掌贴在他脸颊一侧,仔细避开伤口。

平怀瑱伸臂将他一把捞近,往怀里紧了紧,隐忍多日之话忽然道出口来:“你哭一哭、闹一闹也好……我知你心中难受,这些日子未再见你笑过半回,难道往后一生都得这般过么?”

李清珏应不上话来,埋在他颈间懵懵沉默许久,身后手掌温厚有力,只怕不够紧似的,使劲儿将他抱着,勒得他胸腔窒闷难耐。

如此好一会儿过去,平怀瑱颈上已濡湿一片。

李清珏手指揪住他一丛散发,仿佛能将他握牢,干哑低语道:“你莫再出事。”

不过短短几字而已。

平怀瑱颔首,低头吻在他发顶,未同他讲,这一剑伤在面上,倒令自己好过许多。李清珏遍身鞭伤日益不见,可他心头痛惜未减分毫,到此刻陪之受难,痛之所痛,方才算过得去。

殿外躁起一阵虫鸣,初夏时候,两相近拥难免易起薄汗。李清珏迟迟不愿松开,不知何时才止住眼泪,疲惫虚脱地沉沉睡去。

平怀瑱离远几寸,颈上湿痕沾风,立即冰冰地透着凉。他独自下榻清洗一净,行回床畔拾着湿帕将李清珏面庞轻拭,罢了静坐良久,暗将今夜之事回顾。

那一众黑衣人自裁之后,接连被扯落面上罩布,容貌眉眼无一相熟者,更为蹊跷之处则是腕间皆绘有同一图腾,江湖气颇为厚重。

然而平怀瑱思来想去,自是如何也不相信这些个刺客当真会是江湖中人,之所以故弄玄虚,无疑是妄图打着江湖名号将他暗杀,方可巧借京中乱象洗清真主嫌疑。

不过数十年间朝廷江湖两无恩怨,刺客入宫既非为财而来,则缺一得当理由。至于理由为何,目前尚不知那作假之人有何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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