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糕点重火,清茶疏火,庐山云雾佐金玉香酥,六皇弟不妨多食一些。”
平怀颢被惊红了双目,满嘴点心仿佛皆被下了断肠剧毒,寥寥几口便禁不住阵阵作呕。
平怀瑱冷眼旁观,看他好一阵难受,竟当真在这殿里吐出些秽物来。他摆一摆手,几名宫婢施礼离殿,徒留六皇子扶桌干呕,恨不得将所食所饮尽数吐出。
平怀瑱慢条斯理地看了会儿戏,好半晌见他重又抬眼,这才慢悠悠探出手去,自玉碟中拾起糕饼一角怡然尝了半口,又捧起茶盏浅啜。
平怀颢瞧得愕然,自惊惶中堪堪回神,总算明白太子无非是有意恫吓,登时又窘又怕,满心委屈。
终究不过十岁幼龄,平怀颢惊魂未定,再难坐片刻,起身匆匆逃也。
第四十二章
今六皇子往来太子寝宫,无半分兄弟情伦,从头至尾一字未曾道出口来,去且狼狈,不及出院又遭人拦住。
蒋常如请时那般躬身敬劝,探手呈上锦帕一方:“六皇子拭了眼罢,莫令宫人瞧去笑话,免得惹来误会,于太子与您两相无益。”
六皇子瞠着赤红双目看他,不肯伸手去接,抬袖一抹脸,转身跑出院去。
蒋常侧首望着他惶惶背影,待瞧不见了才往殿里行回,过廊而入时,顺道将那门窗扇扇推开,重令夏辉入室,为静物披覆片片暖光。
殿中纳凉冰阁丝丝儿冒着烟气,平怀瑱神色转静,蕴满眸底的厌恶之意渐消渐散。地下污秽已在眨眼间为人清扫,整一室浪定如初,好似从未生波。
平怀瑱遣退宫人,稍一侧身,将李清珏拉坐桌旁。
桌上尚余半盏温茶,为平怀瑱方才所饮,李清珏捧来手中缓缓饮下,面无情绪,只脑里疑虑千回百转,心思极重。
他知平怀瑱所做戏码皆在威慑,可六皇子所表所现倒不似伪装。这小孩品性虽恶,心机却浮于其面,眉间眼底除惧怕惊惶再别无其他。
李清珏心中忽生一念:难不成太子遇刺,当真与六皇子无关?可若不是宜妃、刘尹,又该是何人?
李清珏思来无解。
如此也不急与平怀瑱讲,他把手里茶盏搁下,转眸望向平怀瑱眼角伤口。
“该换药了。”
平怀瑱合眸颔首,捉过他手覆在唇边,掌心尚有阵阵余热,一寸寸熨平浮躁。
当日傍晚,宫人竞相传道,秋华殿主子亲与宏宣帝求请,愿闭门三月濡素供佛,为皇朝祈福,以求天象转虞,再无祸端相生。
宏宣帝准其所告,然此事落入平怀瑱眼里,不过是一招以退为进而已。
六皇子在他跟前受了一通委屈欺辱,折回秋华殿后,必向宜妃诉苦告怨。宜妃此人心狠但不愚钝,自知暂退几步好过正面冲撞,以免两败俱伤,因而这供佛之说,既能避与交锋,又可赢一时善名。
既如此,他亦不妨韬光养晦,再待时机。
至于先前筹谋则放心交予赵珂阳等,他善言已谏,直坐岸上观。
平怀瑱清休养伤,告假一旬不入早朝,而这一旬之内,江湖门派编案一事藉由赵珂阳之口二度进谏,临朝之际坦荡言之,不仅落入宏宣帝之耳,更撞进诸臣心底,引得朝堂一片哗然。
此举绝无先例,朝中年岁尚轻者且觉恣意大胆,更毋论年迈迂腐者,只把这一议当作荒唐笑言,嗤之以鼻,百般不屑。
赵珂阳任凭众人交头接耳,面不改色静候圣意,眸光投向龙座之上,好半晌终于等着一记颔首。
宏宣帝此举微若过湖细风,却霎时止了满塘躁动,涟漪平下,水如镜面。
乾清殿鸦雀无声。
“监管流派裨益良多,然兹事体大,倘若施行此举,当由能臣担职。”宏宣帝话落一半,随后只道再议,任由众臣各自权衡。
当日早朝散罢,陈知鹤与赵珂阳同行一处,拾级而下,浅作交谈,话里提及担职之事,甚有自荐之意。
其后两步开外,正是刑部数人凝神将字句听得清晰。
皇城之上,天阔云舒。
转眼翻过新一月头。
待平怀瑱重入朝堂参政时,监管江湖流派一事已落权刘尹之手。
朝中形势分明,近半数大臣极力举荐刘尹,其中尤以刑部为重,道刑部主掌刑法政令,以正万民,故宜监理各江湖散流,而刘尹身为一部之首,自有资质担此重责。
陈知鹤不敌刘尹势众,不知为何贯来投气诸友皆不予支持,徒然自荐,最终败下阵来。
平怀瑱事后闻听那日情景,自觉尽在掌握,刘尹已踏入局中,便予之耐性,且候时日。
额角伤痕渐日结了痂。
李清珏一日六回每每亲替太子换药,从不假手于人,眼见着夏意愈转浓,总算安了少许心,不再担忧那剑伤会否化脓感染。然其狰狞之貌怕再难改,实因伤口过深,太医亦道太子容貌不易复初,恐留痕一世。
平怀瑱未被伤着要害之处,便觉皮相受损不过区区小事,青山未毁,来日路长。
但李清珏却不同。
李清珏揣着几重恨意与后怕,时常陷于沉思之中,面色郁郁不欢,墨黑双瞳凝作无底深渊。那暗渊之底又似有火光,团团簇簇,灼烧天地万物,间或夹杂着刺耳怪声,时如凄厉呼喊,时如雷震飓风。
李清珏在这火光里渐渐瞧清楚一张又一张人面,有他从前至亲,亦有刻骨仇敌,悲伤、绝望、愤懑、冷漠、残忍……一面一面,闪烁于身前,而待他探出手去,又一个也留不住,一个也挥不散。
他崩溃至极,喉里梗着一块硬石,不上不下,折磨经久才沉喘出声。
惶然睁眼,原是一晌噩梦。
身侧之人被他扰醒,平怀瑱撑肘支着身子,一动不动地默声守着,好一会儿伴着他逐渐平缓的呼吸躺下,再度揽他入怀,倾近了细吻到他面上,自额间到唇角,温柔予以安抚。
李清珏闭着双眼不语,手指微不可查地颤着,很久之后似有若无地唤了声“平怀瑱”。
从前不曾听他这般唤过名姓,此时微弱气音毫无预兆地落入耳廊,令平怀瑱百感交集,最为清晰之感便是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