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去前李清珏独往京郊小村看了看侄儿,绵软婴孩偎在养母怀中咧嘴傻笑,尚不通世理,对着人间唯存的骨血至亲眨巴着黢黑大眼。
李清珏屈指抚他稚嫩脸庞,半晌狠下心来,在桌角留下一袋银钱,起身告别。
此一去数年,望太子康泰,侄儿康健。
心有牵挂,故事成必归,珍重,珍重。
短短数字白底墨色书于宣纸之上,平怀瑱实难置信,敛眸凝视许久,恨不能将那一纸碾作灰烬。
殿外蒋常匆匆入内,俯首禀告:“太子,殿内外均未寻得李大人踪迹。”
“不必寻了,”平怀瑱沉沉应声,咬牙将信纸收入衣襟之中,似藏下满腔疼痛与不舍,只觉周身如遭利刃剜肉,狠狠剜去他最为在意之人,直剜得遍体鳞伤、鲜血淋漓,不得不忍痛独行……他将难喘息,双手紧握成拳,死死抵在书案上,良久令道,“备车架,出宫。”
马车疾行至京中赵府,平怀瑱步履匆忙,不待通报踏入内院,直往赵珂阳寝房行去。
值此时辰赵珂阳方用罢早膳,桌上残羹未收便闻廊外人声渐近,片刻后见是太子,惊讶站起身来,与之问礼。
平怀瑱上前两步将他一扶,哪待他悠然动作,心急如焚下开门见山道:“舅舅可知清珏去了何处?”
赵珂阳闻之一愣,缓缓回过味来,猜是李清珏擅自离开了。
那日交谈过后,他知李清珏已有去意,然尚未与他商定日程,不想如此雷厉风行,竟连消息都未向他通传一声,更将平怀瑱从始至终蒙在鼓里。
身逢磨难依旧坚韧决然至此,此少年心智倒是当真不容小觑。
赵珂阳暗作慨叹,敛眉细思半晌:“该是往境南去了,南边多山脉,少平原,易于藏兵。”话到此尽相坦言,将计划和盘托出,霎令平怀瑱震怒不已。
“此等大事,为何不与我商榷!”
“若与太子商榷,太子可能舍得?”赵珂阳直言不讳,“太子太过重视李清珏,比之臣子,视之更若亲弟。然争权之路险而又险,万不可感情用事。”
平怀瑱为他一语道破,瞠目无言。
可哪只是视如亲弟而已,李清珏于他,分明堪比性命重要。这是要拿他性命涉险南下,替他历苦养兵,又该令他如何好生过活?
赵珂阳却不懂,平怀瑱更无法使之明朗。
李清珏已孤身远去,来路日晒风霜,皆由一人担下,喜怒哀乐,无他同享。
“舅舅不懂……”
平怀瑱敛去话中怒意,显出几分失魂落魄来,过往意气之貌全无,如魂飞万里。
何家倒时,尚不至一蹶不振;宫中遇刺,亦不断披荆之勇;知一己身世,仍不会怨天尤人……可如今李清珏离他远走,使他挂念非常,从此食无味、寝不寐,才是心中最苦。
然而事已至此,平怀瑱终无可奈何,面上不愿、不甘皆不得不缓缓落下,带着一双腥红疲乏之目,与李清珏的一意孤行相妥协:“罢了……何时清珏有音信传回,还望舅舅定相转告,切莫再瞒我。”
赵珂阳叹息应下。
关外马蹄渐远。
李清珏骋马三日,夜宿山间,总算在第三日昼色褪尽前打近道至一方小城,牵马落店,于此稍作休整。
此城名作溯城,史得此名,正有溯源而去之意,因身处要道,古来南北商贩行路往来,必经此城而过,故而取一顺遂之名以求平安。
李清珏问店中小二要罢一间客房,坐在堂下用膳歇息,抬眸暗作打量,见投宿之人果是商人打扮居多,各个风尘仆仆,如今越近北境越显狼狈之相,但面容之上神情却显得松懈,交相感叹着生意难做,生存不易。
李清珏细听几句,得知自南而归之人,前一程路需翻山越岭,山路险峻姑且不提,那隐匿山中的成群匪寇才最是惊险。
从前往来除奔波疲累倒无甚危险,近年来不知怎的,流寇忽起,时而拦截途中,可谓害苦了这把无辜商人。
隔桌一中年男子面露惋惜,半碗烈酒饮下才似压了长途涉险之惊,鬓间透出几缕早白,与身侧共桌一对年轻兄弟道:“你二人年纪轻轻,方入商道,晓得的自然不多……南方奇山险峻,然数年以来不过是道难行,盛世太平之下,少有匪人流窜。”
“那为何如今……”兄弟二人仿似与之路程相殊,恰自北向南,尚未踏入惊心之地,忙蹙紧了眉头凝神打听,仔仔细细捧起小坛为他斟满瓷碗。
商人一番善意,也乐于多加叮嘱:“如今境南山中偶有山贼出没,尤以虞山之东为最,你二人若打虞山过,务必当心!”
兄弟听得一震,此去正是必经虞山而过,便又恭恭敬敬奉拳拜问:“倘绕行虞山西面,可否避开山贼?”
“虞山西面山势陡峻,其路难走;山脚临江,水流湍急,亦不易于行。”
兄弟二人不禁愁容满面,如此想来,欲平安过山,怕是只可请镖师护行了。可惜这一趟贸易本就赚得不多,经得起几番折腾……想着讷讷不言起来,而那中年男子感慨未休,仍不住道着他前些日子劫后逢生之事。
“上旬我打虞山过路,幸得命大,来时方巧避开了那一窝山贼。可我虽侥幸躲过一劫,于我身前那一家几口却命丧山中……我去时只见得满地狼藉与几具尸身,山贼实在心狠手辣,竟连黄毛小儿也不曾放过,若非……”
“若非什么?”
“若非另一婴孩被母亲匿在车下,这一家子怕不是,唉……”男子摇头饮酒,直教身旁两位汗毛竖起,缓了一缓苦恼诉道,“我将那孩子带在身旁,却也不便喂养,只待何时再送了出去罢。”
李清珏手中茶盏一紧,一时间不及细思,起身行近奉礼问道:“冒昧叨扰半句,敢问阁下,那孩子现在何处?”
忽有清脆人声插进话来,男子先是一愣,随即闻声侧首,诧异盯他半晌,将那话在脑中转了一转才恍然回神,见他一身穿着不俗,又对那婴孩颇为在意,登时礼敬回道:“正随内子歇在二楼厢房。”
“方才听闻阁下话中之意,不知将要送去何处?”
“这,唉……”中年男子无奈摆首,起身近他一步,“我长年奔波,不便将他收养在旁,这一路北去,谁家愿留则留,若终无家可归,只得送去庙里,亦可安度一生。”
李清珏霎时揪心,仿在顷刻间想起侄儿命运,想那孩子与之无异,同是尚在襁褓便惨失至亲。随即又恨世间无道,忆及宏宣帝登基之初天下且为盛世,缘何如今愈不太平?
岂非君王渐老,佞臣欺上瞒下,蚕食百姓血肉,以至民间霍乱频生?
此祸当平,此乱必揪。
李清珏心生一愿,郑重揖道:“既如此,阁下可愿将此子予我?”
商人睁大眼看他,区区少年,瞧来孤身只影,如何照顾稚子?
李清珏似瞧出他心底顾虑,双目诚诚与之承诺:“若得之相伴,必珍视万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