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 第69章

刘尹暗喜,立马趁热打铁,将方尚还略有顾忌之话一并道出:“皇上,臣监察流派近三载,私以为略有心得,倘行招安之政,愿一肩担责为皇上分忧。臣所在之刑部素理刑事,各吏司长需广纳人手,而江湖中人正有功夫傍身,身强体壮、胆识过人,乃不二之选。”

“刘卿所言,与朕意无殊。”宏宣帝面上隐隐起了笑意,一掌撑着龙椅扶手上金雕玉刻的叱咤龙首,缓缓站起身来,往前踱了两步,复又赞誉有加,“可依刘卿之见试行招安之策,所得人才暂列刑部各吏司下,予从六品以下之职,细加审查,若有能者,再行封赏。”

“臣领旨!”

平怀瑱悠然作笑,列中陈知鹤与他思虑相通,未如先前所计那般与刘尹假作争抢。

此谏乃由刘尹主动提起,则不须来人再与之演戏、针锋相对,反倒应当暂敛锋芒,令他松懈戒备之心,只管等着招安落定之后,再予之一击。

那日散了早朝,朝臣沿长阶下行,刘尹于人群之中甚是瞩目,周遭同僚擦身而过,皆有心道上一句“恭喜刘大人”,而他一腔得意敛在皮相之下,一一谦逊回敬,虚伪模样落到平怀瑱眼中,只当笑料。

平怀瑱不再顾朝里各象,与各臣反道而行,绕殿后直往凤仪殿请了安。

皇后近年间身子一直不见大好,自天花之后落下无解病根,日日汤药相伴,经不得半点儿折腾,尤其夏冬两时总是鲜少踏出寝殿,在内好生休养。

这两天新春回暖,凤仪殿里少见地活泼几分,皇后出来院里赏花,令人搭了软榻舒适倚着,身上覆着一层暖裘,以防遭风寒所侵。

平怀瑱来时瞧得此景,知母后定然精神转好不少,心下安稳许多,行上前去恭敬问候。

皇后闻声转过头来,对着那一身朝服笑了笑:“太子竟这般急着来见本宫么?”

“非也,儿臣只是惯了,这么些年来在母后跟前素不讲什么规矩,知母后定不会责怪的,”平怀瑱行上前去,已有宫婢为他搬来梨花宽背椅,他就此坐下,端起手边儿几上那碗热气腾腾的汤药,故意与她戏言,直哄出皇后更深笑意才吹了吹手中药道,“这药凉久了倒也不好,儿臣慢些喂着,母后莫再等了。”

皇后哪忍相拒,双目温和地看着他,在那银勺递近时启唇服下苦涩药汁。

一勺一勺,平怀瑱仔细吹着,手中小碗不一会儿便见了底。

身后雁彤瞧得心中动容又喜悦,默声遣退周围伺候的宫人,留余裕给这母子二人说些体己话。

闲人散去,皇后执帕拭了拭唇角,问:“本宫昨儿便想问了,太子先前在赵府留宿整夜,所为何事?”

平怀瑱不相隐瞒,只在话里稍微圆了半句谎:“儿臣未曾告诉母后,李清珏自境南归京了,儿臣留宿赵府,是与他秉烛夜谈,以知悉境南之事。”

“原是如此,”皇后面露讶色,记忆里这一人重回脑中,连带着赵珂阳令他前往境南一事也清晰起来,“这几年进展如何?”

“母后放心,万事无忧,李清珏已于境南寻得练兵之地,收容孤子过百,来日皆为精锐死侍。”

“好。”皇后欣然点头,愈觉当初救下何家儿子确乃明智之举,李清珏行事素不令她失望,想必来日还当为太子大加助益。

平怀瑱不愿于此多言,正欲岔开话去,又听她再问:“既需练兵,那他此番回京可还会再去?”

此一问恰问进平怀瑱痛处,不想刻意回避之事,未经李清珏主动坦言,倒是皇后先行道破了。

想了想,也只得颔首。

“境南不比京城,他在外奔波辛劳,回京期间你多为体恤些。能得此忠心耿耿之人,当多行恩赏方能抚住人心。”

平怀瑱敷衍应“是”,心底却禁不住起了一阵苦笑。

他恨不能李清珏不这般忠、不这般勇,但且好好留在身边为他护着守着,才最是心满意足。

皇后未瞧出他神情里的异色,话至此终不再继续往下说了,探手替他拂了拂黏在肩头的春日飘絮,罢了转回眸子静赏春景,朗日柔花,燕语莺啼,好似许久未能仔细瞧一瞧殿外缤纷之色了。

她沉浸其中,半晌后一阵风过,不期然低咳数声。

平怀瑱眉头紧蹙,忙为她拢紧身外轻裘,低声相劝:“春寒未消,母后还是莫在室外坐得久了,回房去罢。”

“好,”皇后不愿惹他担忧,身子究竟是何实情本就瞒着,于是探出手去让雁彤扶起身来,一边对平怀瑱道,“本宫入殿歇了,太子也回罢,把这一身朝服更下,好好养一养神。本宫见你面有乏色,可是昨夜不曾睡好?”

“昨夜睡得挺好,母后不必挂心孩儿。”平怀瑱未如实相告,强打精神扶在一侧将她送回殿门前。

凉风一阵又一阵,当头晴阳眨眼间被一道乌云遮蔽,瞧来天色许是要落雨了。

春来气候说变就变,皇后恐他冒雨而归,半字不加多言,连连哄他离去。

平怀瑱施一礼告退,回殿路上,果有一粒细小水珠跌落面上,冰冰凉凉,转瞬化去无踪。

天上窸窸窣窣下起了绵绵细雨,然他回宫之后仍不肯歇,换作一身常服,即刻备车又行出宫,往赵府而去。

第五十三章

车至府门停下,平怀瑱落地便往里赶,身后蒋常直将马车丢在外头等着府里小厮引走,撑伞迈步小跑也没能跟上太子半步,由着雨水将那一身锦料浸润得朱色愈浓,一点一处,接连成片。

至廊里好容易隔了雨,蒋常终且跟上,松了口气仍将伞撑着,微微向外偏斜,以防那春雨带风飘湿了太子袖摆。

“你去偏房歇下,白日夜里都不必守着,明日清晨也不必来唤。”

入庭院平怀瑱摆了摆手,蒋常于旁一听明了意思,这是整日不愿回宫去了,低道一声“嗻”,直护着他到门前亲眼见他进去,又探手为之仔细阖拢了门,这才退入偏房,候得一日闲。

房门逸出轻响,室内李清珏闻之抬眼,原正临窗阅书,户外晴阳因绵绵细雨渐消渐散,许久过去只觉双眼疲惫,直至这一分神才发觉是光线黯淡之故。

李清珏就此搁下书卷从窗榻起身,双脚方踩到鞋履之上,那落了一半的绣竹垂帘便倏然轻漾,行过一人来。

平怀瑱面上困倦在那瞬间褪去,上前半蹲**子为李清珏穿戴打理,令他一时愣神忘了推拒,只在脑中朦朦胧胧地勾起往事,仿佛置身场景忽地变了……那时仍在几年前的何府南苑,何瑾弈一觉醒来见眼前人陪在身旁。

堂堂太子躬身为他穿鞋理袜,还捉了他的脚不让躲,笑意深深地说着不成体统之话:“这地方我都亲过了,躲什么?”

李清珏心头狠狠一震,身骨随之轻颤。

不过些微动静也落在眼里,平怀瑱当他受了凉,往那臂上捏了捏,但觉蔽体衣物轻薄,尚值早春实在不该穿得这般少,忍不住说了两句:“时节尚早,穿成这样歇在窗畔难免易感风寒,我知你自幼身骨上佳、少病少痛,但也不该如此不爱怜自己。”

李清珏悬在脑里的旧事缓缓散尽,眸底微不可查的几分失神飘渺转眼无踪,摇摇头宽慰道:“清晨起来觉得暖和,看书入了迷,未发觉户外已落起雨来。”

“嗯,”平怀瑱颔首一应,起身行向帘外,过不片刻抱着一件厚衫回来为他覆好,假作无意道,“若不知好生照顾自己,我又如何放心再让你走。”

那语气轻之又轻,李清珏听到耳里顿感意外,一直不知如何开口之事反倒由平怀瑱主动道来,却不知仅此一句究竟隐忍了几多心疼与不舍。

想不出如何应话才是,李清珏无奈默了半晌,身后乱发被平怀瑱探手抚了数下,重又垂悬如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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