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 第88章

待到腾出闲暇将手中要务处理一毕,惊觉此日已近申时,平怀瑱心下不愿耽误,即刻令蒋常备车出行。

蒋常紧绷着脑里那根弦,一路握紧缰绳,本欲将车停往偏门,却听身后帘帐里头那人料事如神,提前止了他小心翼翼的心思道:“行王府正门。”

“太子,倘被朝里大人们瞧去,又该嚼舌头了。”

“由他们嚼去,”平怀瑱本就倍感焦灼,闻言禁不住溢出些冷笑来,“这大白日里本就难以避人耳目,何必再故作此地无银之态,难不成本太子探望堂弟也要被人指指点点么?”

蒋常反驳不出,无声叹着气,牵引马头调转方向。

平王府原是睿和王府,睿和王去后平非卿封王,宏宣帝便亲赐新匾予他,烫金大字气势凌人,走笔如龙,稳烙乌木横匾之上,框边雕镂祥云瑞象,盛宠易见。

马车迎着此匾缓缓停下,蒋常勒紧缰绳,回身挑帘作扶。府里仆从一早望着来人处,太子身形刚露了数寸,立时就有眼明家丁快步迎出,俯身叩拜:“奴才拜见太子!”

“起罢,”平怀瑱抬一抬手,片刻不待地踏阶而入,嘴里问着,“王爷可在府上?”

“在的!”家丁迅速从地上站起身来,亦步亦趋地紧跟着回话,“王爷该是在书房之中,奴才方才瞧见太子来了,已立即着人前去知会。不过……”

“什么?”平怀瑱侧眸。

家丁躬身相告:“元大人不久前也才到了府上,这会儿该是同在书房里头。”

平怀瑱顿觉意外,略一思忖向他确认名姓:“元靖?”

“正是元靖元大人。”

倒不知是当真这般巧,还是别有缘由。

平怀瑱目有疑思,不再与之说话,只管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向王府书房行去。

等到了庭院,家仆早已小跑着将话传到,平非卿遣退院中伺候的一众婢女仆从,远远迎出,拾袍屈膝一礼,身旁另有一同岁男子亦躬身敬拜。

平怀瑱上前扶起两人,道声“免礼”,暗中蹙起了眉头,想元靖果真在此,反教他不知如何开口才好。分明先前做足打算,此来所为是先与平非卿结成共识,再借他之口游说元靖及元家,如此迂回才最是妥当。熟料眼下三人齐齐会面,难不成是天意要他当面挑明所有?

正想着,不期然见平非卿面上露出已然洞察始末的神色来,饱含深意之言耐人寻味道:“太子今来王府,所为之事臣已了然,不妨入室详谈。”

平怀瑱闻话转眸静静瞧了元靖半目,而那面上竟是同无疑色,更觉不解。

此惑直至三人共入书房才得以解答,元靖虽多行文官之职,但身负之衔确属武将,道话前双手奉拳以将礼敬道:“太子,家母已将此事告与臣知,元家绝非忘恩负义之辈,此后忠君之余亦当忠于太子,刀山火海皆随行于后。”

平怀瑱立身不动,手掌稳覆着室内书桌一角,胸中有翻江倒海之乱,似有何猜测渐于脑中成形。

事已至此,他不再刻意隐瞒,只隐晦探道:“想必元老夫人亦是今日才知晓此事?”

元靖但觉此问怪异,然依旧予之信任,诚恳应道:“正是,何家公子匿身十余载,时至今日方肯露面,实令元家喟叹不已……家母听他言罢来意,即刻告知诸子,并令臣亲寻王爷共相商议。”

平怀瑱攥紧桌角,被那一方硬木锥得掌心钝痛,面上如有烈火燃烈,炙得他头晕目眩。

李清珏,李清珏!

他放在心头之人终是未如他之意好好藏着自己,是非要直面魔煞,亲身以血肉之躯为他杀出一条道来。

李清珏已把什么都给了他了,每一物,每一事,平怀瑱都无法推拒,一如当初孤身赶赴境南虞山,分明是为他牺牲,却偏不听他说半个“不”字。

可万千事也都罢了,他唯独绝不能让李清珏给的,就是那条命。

这人如今是连命都可以不要了。

平怀瑱呼吸微窒,强忍怒意闭上双眼,胸膛沉沉缓缓起伏甚久,终于静下些许。

室内另两人已是眉心紧锁之相,略带茫然地彼此望了一望,各自在心底生出些**不离十的猜测来。

“我明白了……”好一会儿过去,平怀瑱才低低开了口,声显晦涩,竭力压着脑中纷杂乱绪,免于失态,“元家今日所诺,本太子感激不尽,他日功成,必不忘高功。”

“元家不求功劳,”元靖闻他所言陡然回神,重拾肃色郑重应道,“但求无愧于心。”

“好,无愧于心,”平怀瑱颔首,“承你此言,他日为君,定无愧天下,不负所期。”

第六十七章

佛曰八苦,第一苦为生。

世人只当生则为幸,全不识此幸最苦,非得经难重重,才能看淡了生死存亡之心。而那芸芸众生里,看淡看破者,方知何为不畏死。

是故李清珏并非愿死,而是不畏死。

他为平怀瑱而生,亦可为之勇赴血海,一番深情平怀瑱看得真真切切,却未能分清他心中的生念及死志。

李清珏早有所料,今日之事,平怀瑱是决然会同他生气的。

梦里火浪翻滚,有凤涅槃而出。

李清珏探手去碰,未近翅羽,先触及了一片烈焰,满手被燎得生疼。

他睁开眼来,缓缓清醒,室内一片宁静,无火无凤,只真龙之子默坐身旁,衬着薄薄窗纸挡不住的浓厚夕色,面如高山压顶般沉重,紧紧地裹着他的手掌。

李清珏手指微动,没能挣开,低哑嗓音唤一声“太子”。

少顷,平怀瑱手中力道逐渐释去,两人交握之掌已闷出薄汗。

“你可有话对我说?”

突兀之言仿似质问,强硬落入耳中,李清珏抿唇不答,曲了曲手指将他指节攀着,半丝儿不肯放的模样。

平怀瑱未料得他这一动作,神色不免有所松动,又不愿令他觉出心软,侧首将眼看去别处。

李清珏仍旧瞧了出来,没有将他戳穿,低声温和地同他说起旁的话来道:“今日怜华同我说,珍惜眼前人。我虽觉得所历之苦、身负之仇皆不可忘,但珍惜眼前人总是对的。”

平怀瑱从未这般气他:“你既知珍惜眼前人,缘何不懂珍惜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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