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 第91章

“候许久了,近一个时辰。”

话落见太子收手赶往殿里,不愿令人多候片刻。

蒋常抬脚跟在后头,行走间回首往院里望了几眼,满院清幽,无闲人暗目。

第六十九章

平怀瑱并不疑平溪崖来因,想必宏宣帝龙体有恙一事已如风散向宫外,平溪崖知情倒不稀奇——奇的是这素来请都请不进宫的人,今竟自发地来了,还耐着性子一等许久。

他这弟弟性如野鹤,自幼不羁,此番入宫若真是为关切宏宣帝,那也当是王妃授意为之。

时有多年,平怀瑱方知承远王妃与宏宣帝之间不可为人所道的难言秘事时,此二人便已情疏生隙。虽未探缘由,但他隐有所感,觉与承远王之死有着莫大牵连,其中险象令他不愿深想。

宏宣帝不再与王妃亲近,王妃身在宫外,亦不必如宫中女子般争宠求恩,仿佛就此两相陌路,对面不识。

然从前至今,王妃于人前纵使再过淡然,今日之事仍令她露出破绽。

终究是放不下的。

平怀瑱慨叹迈入门中。

空旷高殿独抱着一抹无人寂寥,过去尚有少年何瑾弈长相陪伴,喜乐哀怒俱在,能调出温暖人间气;如今李清珏不在宫中,一桌一椅、一梁一柱,万物尽凉。

平怀瑱晨起夜歇,惯了这滋味,里外可安心说上话的也不过一个蒋常而已,因而此刻忽得一聒噪之人造访,反将旭安殿衬出几分不一样来。

他这边行向里去,而殿内那位果不闲着,不知尊卑分寸,放肆绕在书桌之后把玩手中物什,闻人声靠近也不过抬首一笑,把问安都给省去,开口就要占他便宜:“许久不来,太子宫里竟又多了这样好的稀罕玩意儿。这鎏金狮子镇纸雕镂细腻,与弟弟书房里那方笔搁甚是相宜,不妨就赏了弟弟?”

“那是麒麟瑞兽,哪是什么狮子?”平怀瑱假作凝眉,心间有如和风拂过,一时间将烦闷拂去一旁,瞧着他那了无正经之态如故慷慨地应了,“瞧上了便拿去罢。”

“多谢太子。”平溪崖岂会与他客气,更不计较这东西究竟是狮子还是瑞兽,但以指腹轻巧摩挲着镇纸金身,眉目盈满了笑。

那面上五官除神姿相距万里,无不与平怀瑱隐有相似,平怀瑱愈行愈近间,如人对镜自观,禁不住浅浅失神,一时恍惚竟欲探手抚他发顶,仿佛立身眼前的还是当年那顽皮幼童。

可再一凝神,幼童便拔高了身形,化作俊杰男儿,满目精明掩于散漫之下,大巧若拙地抽身于森森皇城,无欲无求地伴着承远王妃在这牢笼般的天威中行了二十余年。

平怀瑱探在途中的手掌转而落到他肩头,拍了一拍。

“今日怎的想起进宫来了?”

平溪崖面上笑意微不可查地沉敛半分,瞧来正色不少,不过回起话来依旧是满口戏谑道:“当然是思念太子。”

朝服窒闷,平怀瑱自顾散着衣襟,寻余裕斜眸瞥他两眼。

平溪崖被那了然目光望得没了法子,只好改口道出实情:“母妃令我来问太子两件事。”道话间心思未再随着镇纸,随手把那东西搁到了书桌一角去。

平怀瑱心道果然,不作追问,缓将襟口松了寸许。

天愈暖了起来,清晨时候尚嫌凉爽,朝袍里头多添了一层薄衣,此后养心殿里候过半日,到此时才令他后知后觉地感到几分难耐。然而眼下平溪崖人在殿中,他不便更衣,只想着多为忍耐片刻。

不想平溪崖自他细微神色间瞧出端倪,方才那两件事不急着问下去,倏而望着他一身沉闷朝服道:“太子先更衣罢,弟弟去外头等着。”

平怀瑱一句“不必”未及答复,已见他人至帘边,抬手一挑行了出去,隐约还能听着三两句吩咐蒋常的话语声,不免心下失笑,想这弟弟再是掩饰,实也掩不住那一怀心细如尘。

外殿蒋常匆匆赶了进来。

平溪崖到后,蒋常将里外宫婢打发得一干二净,这会儿省得费劲唤人,亲手伺候着太子更下朝袍,换上一袭轻便常服。平怀瑱眉头尽展,想着时辰恰好,吩咐他往后厨跑上一趟,嘱些合世子口味的佳肴精膳,逢机会难得,赶着午膳时候将人留一回。

蒋常莫敢怠慢,尚不晓二人身世真相,只觉太子对这堂弟可说是宫中皇子无人能及得亲切,立马妥妥帖帖地安排下去,打外殿过时不忘对着久候之人躬身作请。

“有劳蒋公公。”

那人袖口雪银绣线于回身之时漾起一缕清光,蒋常被微晃了双眸,视线往上一挪便瞧了满目熟悉万分又生疏日久的笑,似是多年前平怀瑱面上曾有的模样,今却许久不曾见了。

这两人像极……又不像。

蒋常莫敢胡思乱想,恭谨应着,敛首退离大殿。

平溪崖重往内殿行去,遥遥望着太子背影,其声先人而至,迫得平怀瑱又听了一耳朵调侃话:“换身衣裳都要年轻几岁,那朝服闷沉沉的,又宽又厚,衬那些顽固老头儿还行,衬太子可不行。要我说,这赤朱色亦稍嫌黯淡了,太子得闲该去宫外走走,看看东宁街头的贵公子哥儿都是如何打扮的来着。”

“荒谬。”平怀瑱责备两字,明知他是戏言而已,仍禁不住管他那张故作浮夸的嘴,忆起他幼时虽也同样活泼善言,可绝不至如斯厉害,想着也不愿再听他乱讲话,手指轻叩桌面唤他行近落座,转而问道,“王妃教你进宫,是有何事询我?”

平溪崖大大方方坐到身侧,执过茶壶斟茶入盏,漫不经心回他话道:“听闻皇上今儿早朝咳了血,惊得那要变天的流言一眨眼传了半个京城。母妃嘱我向太子问上一问,皇上眼下可有大碍?”

话里毫不隐晦,若要深究,甚至可落个不敬罪名,然而道话人满不在乎,笑眸中匿着几丝漠色,抬眼向太子怡然望去。

平怀瑱胸膛一堵,听得暗怒隐生,良久却斥不出半个字来。平溪崖早知自己身世,偏偏与他不同,多年以来从未感知何为父子亲情,且因母妃所受之苦而对宏宣帝怨恨经久。

宏宣帝于平溪崖而言,可以是一朝君王,可以是陌路之客,唯独不可是生身父亲。此念既已深种,那便是咳出血来又与他何干?哪怕骤然薨逝,想来平溪崖也断不会掉下一颗泪。

平怀瑱怪不得他,更无法要他知尊行孝,无奈之余只得摆首:“父皇已无大碍,但需静养罢了,请王妃安心。”

“她安什么心。”平溪崖垂眸饮茶,听不出情绪波澜。

室内顿生几重尴尬,两人尽都沉默不言,好一会儿不知何人先叹出口气,听平怀瑱复又问道:“还有何事?”

这一问道出,好半晌等不着回应。

平溪崖双眸深深映照在杯中静水里,有千言万语意欲倾涌而出,似激流般在他喉间翻滚不休,末了落出口来凝作简短数字:“太子该做打算了。”

平怀瑱额角生疼,以肘撑头,合眸微一颔首。

平溪崖点到即止。

来时路上原本思虑良多,他身为皇室中人却闲惯多年,把“庸碌”二字顶在头上,到如今骗了宏宣帝,骗了一整个朝堂,也快骗了自己,以至于惊觉太子行到山前时,他竟不知能如何相助。

过往勤勉于文,亦苦练于武,然无一时学以致用。如今一面是舍大为小,避锋芒护母妃,万千虚荣不求,只求亲母可安度余生;而另一面是因小失大,抽身局外便只可眼睁睁看着兄长踽踽独行,以一己之身背负山河之重与行路之险。

事难两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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