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 第93章

一时间不知作何想,容夕满目胀痛,未及回神已出手如风,将他衣襟攥在指骨间。怜华蓦地一惊,生生呛了半口茶,手中空杯不稳落回桌面,滚了两滚再跌到地上,裂了一角。

“你……”不过堪堪道出一字,后话尽被眼前震怒双眼逼回口里。

容夕思及昨夜来者,胸膛里翻江倒海,无数质问吐不出口,到头来仅有一字:“谁?”

此问离奇,而他所表所现又煞是突然,怜华初时不解,少顷总算似有所觉,蹙眉迎着他的目光探手抚到颈上。

容夕问得咬牙切齿:“周君玉?”

眼前人不答,收了笑默声把他看着,面上无慌乱亦无惊怒,仿佛早知有这一刻,坦然与他相望。

容夕抿紧唇强压一腔怒火,手指攥得关节泛白,良久缓缓松了几分力,至此已知所猜无误。

“我同你说过,那人曾是武阳侯营中一将,”他闭了闭眼,费尽力气寻回三分冷静,沉声讲道,“如今入了刑部,更与刘尹牵连愈深。”

怜华颔首应他:“我知道。”

寥寥三字令容夕越发恼怒:“你既知如此,为何偏偏是他?”

“正因不知为何,才偏偏是他。”怜华勉强予他一笑,“我有分寸,你信我,我便是死也绝不叛爹爹……眼下周君玉在我眼里不过一介寻常人,倘若哪日他行谋害太子之事,我定手刃之。”

容夕一句“舍不舍得”没能问出口来,承着他故作泰然之笑,终觉无言以对。

室内气氛凝滞不已,如时辰静止不前。

又是许久,才有莫可奈何之声裹着不甘再度传来:“罢了……你将衣襟整好,切莫教爹爹瞧见。”

“好。”

襟上已被攥起一小团皱痕,怜华寸寸理平拢紧,一瀑散发拨到身前掩下暧昧余痕。

油纸上一块梨花酥被咬去小半,糯黏糖心向外溢出,教人忽而觉不出甜。他垂眼盯了片刻,复又拾起喂到口中。

容夕愈觉坐不下去,尽管暂且与他妥协,但心下着实难以接受,更不知应当作何责怪。两人多年兄弟情义在前,比及周君玉是否当真与太子势不两立,他更怕怜华置身险途不可抽身,实难如话中所言轻松收场。

手刃二字说来轻巧,行之何其难。

容夕初有乏力之感,将目光落到地面瓷屑上去。

当日两人皆未再提及此事,怜华无多胃口,咽下半块梨花酥后稍作梳洗,同容夕一道去见李清珏。

李清珏未察觉两人异样,一门心思沉在今晨所闻的流言里,尚无良策以对,只怕传言翌日更甚,绝不容等闲视之,思来想去,决意托赵珂阳传话太子,与他当面共议。

申时之初他动身去往赵府,至酉时之末,平怀瑱从宫里姗姗来迟,依来信赶到赵珂阳府上见他。

月泛青白,繁星微烁,李清珏倚竹榻歇在院里等待。虽已不是浓冬,但时月尚早,夏来用以憩凉之物稍显得不合时宜,将他一片背脊贴得微寒。

李清珏侧了侧身,身下竹榻轻响,混着足音入耳。

他转首望向来声的偏院口,环形拱门之上缠绕着柔韧藤蔓,偶有三两枝细细长长地垂下,于暗夜里依旧显出无尽油绿,望着望着,见平怀瑱自外行来,抬手拂开拦路的一条枝,与他目光撞到一处。

月下来人面容不甚清晰,李清珏却似能瞧清他眼底神色,看他携着数日未见的浓厚相思,步履渐快。

“夜里凉,怎不加一件衣。”平怀瑱行上前来俯身拥他,手掌触到背部凉意,心疼地轻缓摩挲,欲将他就势抱回房里。

李清珏偏身躲了躲,反将他拉到一侧躺下,旋即贴靠上去,周身顿时温暖数重。

“陪我躺会儿,”他合眸假寐,埋首在平怀瑱颈间,“我看了好久月亮,你也看一会儿。”

平怀瑱微感意外,是许久不曾听过李清珏这般软软讲话,如何都不忍拒绝,便将人再往怀里紧了紧,用手臂把他暖着,颔首回“好”。

“今日来得晚,父皇身有不适,嘱我代为批阅奏折。”

“倒是好事。”李清珏猜到他当是有要务缠身,但未料宏宣帝这一病倒,竟连阅折之事亦交予了太子。然京中闲言碎语接连四起,倘若那些不敬言论传入宏宣帝耳中,太子是否依旧能得厚爱?

想着便又道:“皇上染疾一事宫外已传遍了,我今唤你出宫正为此事。眼下流言尽道‘新帝执政近在眼前’,想必是为六皇子之人有心散出。”

平怀瑱并不意外:“我已听舅舅提过两句,散布流言之人不过是为了激怒龙颜,好教我承下不孝不忠之罪。”

“太子作何想?”

李清珏从他颈里离远数寸,抬眼问询,平怀瑱稍一垂眸便与他四目相对,似瞧透他心中所想,不答反问:“清珏作何想?”

李清珏顺眉:“臣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既然流言猛于虎,那便好好用上一用。”

“清珏与我所想无差。”平怀瑱垂首吻他眉眼,温热双唇轻触在微凉面上不舍离去,慢慢移到唇角,再到耳廊,与之温存不休。

李清珏半敛眸任他亲热缠绵,低声又道:“可臣尚无良计。”

“良计不难有,”平怀瑱循循引导,面有笑意,李清珏一贯太过聪明,少有遇事不得解之时,难得今日无良计,就由他来想来做,“这时候各家最怕的无非皆是受帝心猜疑,故而老六会以此招数对付我。可既然我不例外,那他则亦不例外,想来欲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便该教他也好生尝尝何为诚惶诚恐。清珏想想,刘尹与武阳侯交好甚久,老六为了避嫌,于人前从不敢与武阳侯来往过密,所以……”

话至此足够明晰,李清珏醍醐灌顶,思来半日无解之事原可如此简单,顺着他的话接道:“所以只要把这暗里的事端到明面上来,他便自顾不暇了。”

“嗯,好聪明。”

平怀瑱轻笑着将他拥紧,缱绻“清珏”两字在心头无声唤了一遍又一遍,心软得不成样子。

他爱极了李清珏如此模样,不道从前,不道往后,仅仅在这一刻静伴身旁,和风细雨般与他说话,不论说些什么,都好似只在谈论月色如何,薄云几许。

这样的李清珏,几乎要使他忘了朝中风诡云谲,甚至忘了他储君之位、太子之身,俨然天地一凡夫,与人相伴道些俗子俗愿。

所幸近了,他信这样的日子已不算十分遥远。

到那时是当真可以如此夜般相拥月下,聆枝叶窸窣,细话家常。

第七十一章

京中隔日换了闲言,随风传话的那一帮子闲人其实从不上心事之真相究竟如何,只瞧着哪边热闹便凑到哪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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