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 第95章

“母后乃后宫之主,而我为当朝储君,宜妃不论如何都不该在母后跟前失了尊卑规矩。”

“你所言自是在理,但后宫之事,该由本宫亲自管教她,你不必寻来麻烦。”

平怀瑱何尝不懂,可方才一幕看在眼里,岂能由着那嚣张妇人将自己母后给欺负了去。他想着不道出口来,只轻轻缓缓地将皇后之手好好放回被里去,顺着她的心思宽慰两句道:“母后放心,儿臣自有分寸,她若不生事,儿臣自也没那闲心置喙她。”

皇后闻言颔首,被里手掌忽地触不到平怀瑱,不慎起了一霎失落惶恐。然她面上未露情绪,不愿令平怀瑱心生忧虑,温和带笑道:“太子早些去罢,本宫知你忙碌。皇上龙体抱恙,多有需你分担之处,你莫教他失望才是。”

多年相伴,平怀瑱如何看不出她心中所想,不忍戳穿便随她道得轻松:“儿臣省得,不过今日算不得忙碌,想多陪陪母后。”

“瑱儿,”皇后蓦地唤他昵称,声轻如飘絮,亦稳如磐石,“母后眼虽瞧不见了,但心是明的,母后这颗心,全在你身上了。”

平怀瑱心里一痛,应道:“儿臣明白。”

那颗心多年以来确乎全在他身上。

分明是后宫正主,豆蔻年华明媒正娶进了王府去,到后来宏宣帝临政,她便从王妃摇身一变做了皇后。外人眼里她一路行得平坦顺遂,荣华盈身,却唯有自己识得其中苦,知此生从不争宠,不是心中无爱,而是看得太清,知情爱二字在这宫墙里头向来与己无关,故不强求。

自将平怀瑱接到膝下抚养,皇后这数十年年华,便都为他而活。

平怀瑱少时兴许不够明白,现如今既知身世,就似心有澄镜,所以皇后所言短短数字,他全都听得懂。

殿外宫婢呈新药入室,平怀瑱亲自接到手上,执勺匀了匀,仔细着为皇后喂饮。此一刻不提其他,不闻人心险恶,不见前路曲折,但有慈母在旁,则如煦阳罩身,驱了多年的彻骨寒。

第七十二章

这边宜妃带着拂冬告礼离开,行在道上气还未消,不想往这凤仪殿来上一趟,原是打算予人不痛快,没想到反是给自己寻了满身难受劲儿,实乃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宜妃脑里转着平怀瑱方一入室时讽她之话,道什么“双耳失聪”,可不就是为那瞎子出气么?

她嘴里狠狠咬碎“太子”两字,驾辇之下人多耳杂,旁的话只可万分憋闷地暗自隐在心里。

她指望着六皇子有朝一日取而代之,替了平怀瑱的储君位,往后登基便尊她为太后。只待那时,她才是后宫之主,再不必瞧谁脸色,万里江山皆是她儿掌中物。

眼下皇后瞎了双眼,岂不正是天相助也。

皇后虽为正妻,但多年以来荣宠比不得她。任那年轻貌美的新人逢年三三两两地送进宫来,亦都不过是些过眼浮云,哪有一人能压了她的风头。

在这宫里,唯皇恩是权。

“拂冬啊,”宜妃弯唇冷笑,十指红蔻丹,纤若无骨地扶着驾辇侧栏,所言之话意有所指,“皇后娘娘眼疾闹得厉害,怕是没那精力打理后宫琐事了,本宫当否为她分担一二?”

拂冬顿时明了她的用意,心道还是主子聪敏,刚在凤仪殿中不论受了多少气,这一回神就能想出最要紧的法子来对付,抬起头来欢喜扬着细眉回道:“娘娘说的是,皇后那眼瞧都瞧不见了,怎宜操劳?若要打理后宫诸事,恐怕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呢。咱们娘娘体贴贤淑,自当为皇后分忧,皇上知道了定要夸娘娘几句!”

宜妃听得舒心不已,方受那一顿子闷气散去不少,团扇半遮面低低笑罢,当下命人换道,一路轻晃着往养心殿去了。

到时宏宣帝正服罢一回汤药,弥漫整殿的浓浓草药味不比凤仪殿淡上半分,宜妃原为皇后遭遇幸灾乐祸,此刻遥遥隔着珠帘望去榻上,心底竟起了一阵针扎似的刺疼,暗喜转瞬即逝。

王公公向宏宣帝请示罢,折回帘外躬身请她,撩起珠帘迎她入内,惊出一片琉璃碰撞的脆响。

宜妃微蹙眉行至龙榻前盈盈福身,宏宣帝一开口便咳了起来,难将话好生道出,抬了抬手示意免礼。她忙上前去为宏宣帝轻抚胸膛,眸里倒是真真的心痛,隐约泛起一重水雾,生怕惊着眼前人般极为低声道:“皇上莫急着讲话,服些温水许能好受些。”

拂冬察言观色,闻话立马转身至桌旁斟水,送到宜妃手上。

宜妃稳稳捧着,好一会儿候着宏宣帝不再咳了,小心翼翼地呈杯上前,服侍他缓缓饮下。

宏宣帝舒坦些许,经她温柔伺候一番,咳疾发作亦不觉心堵,拍拍抚在胸口的酥软手掌,缓了会儿气怡然道:“朕久未往秋华殿去,你倒还记着往养心殿来。”

“嫔妾日日记着念着,确是不敢前来,”宜妃承着手背暖意轻声回道,“嫔妾唯恐扰了皇上清净,时常行到半途又生生折回……皇上若不嫌弃,嫔妾往后便多来陪您解乏。”

宏宣帝不置可否,未应她好是不好,只顺眉一笑,将那手掌覆得更紧了些,又道:“朕今日听闻凤仪殿那边的事,皇后如今也越发不比从前了,朕明日去看看她。”

“皇后瞧来神容尚好,皇上安心仔细着龙体才最是紧要,”宜妃垂眸掩下眸里妒色,出口言辞分外识大体,“嫔妾晌午时分亦听闻了凤仪殿中事,心下担忧去探望了皇后,瞧得那眼确乎……好在皇后娘娘身子还算好的,虽目不可视,但未显虚态。”

“你有心了。”

“嫔妾应当的,”宜妃见水到渠成,时机正好,稍一停顿委婉道出此行所为之事,“皇后打理后宫操劳不已,眼下身有不适,嫔妾怎忍不放在心上?若是能够,嫔妾只愿能为皇后分忧才是。”

宏宣帝觉出她话里有话,刻意不答,直待她说下去。

宜妃半晌没等着应声,犹豫着多加试探道:“皇上,皇后当需静养,不宜劳累,且双眼染疾实有不便……嫔妾平素闲来无事也不怕辛苦,恳请皇上恩准嫔妾解皇后之忧。”

“如何解皇后之忧?”

宜妃斗胆直言:“请皇上准嫔妾代理后宫要务。”

话落一片静默,宏宣帝凝眸沉思,暗将利弊权衡。

宜妃整颗心紧张骤跳,双目一眨不眨地望着他面上神情,期待之色不加遮掩。然而等了许久,只等着宏宣帝收回手去,不再与她手掌亲密相贴,忽便疏远三分。

宜妃心中一凉,果不其然遭他回绝:“宜妃一片赤诚,朕心甚慰,不过后宫事杂,你从未经过手,比不得皇后娴熟。皇后虽眼不能观,但身边不乏可用之人,理当难不着她。你不妨清闲自在些,不必躬身劳碌,平素无事多来陪朕说话罢。”

一席话似为她着想,关怀备至,然个中深意宜妃怎不听得明明白白,当下心寒不已。她抬眸温婉露笑,手掌仍为他抚顺着胸膛,好似毫无芥蒂般回道:“是,那嫔妾便依皇上所言,不操这心了。”

宏宣帝颔首,合了双眸歇息。

不远处拂冬惶惶垂着脑袋,隔着几丈远亦能猜出宜妃定是满心不甘。来时路上两人俱当此事志在必得,毕竟皇后所患并非普通病症,是连双眼都给瞎了,孰能料到宏宣帝仍要她捏死了手中权柄,宁可把后宫上下之事交到一个瞎子手上?

拂冬如何都想不明白。

殿里寂寂再无交谈话语声,如煦暖艳阳外罩着一层寒冰。

宜妃留在殿中伴了皇帝约莫半个时辰之久,离去后面上未余一丝柔色,霜雾浸透双眼,面沉如冬水。

帝王无真情,她早该懂了,只可笑这些年来她却实有真情。

纵她数年间于暗处行事大胆、阳奉阴违,但每于宏宣帝跟前,她总是情深意切,确将此人视为天地,虽非正妻,仍把他当作丈夫来敬来爱,心心念念痛他所痛。可宏宣帝令她宠冠后宫,给了她高高在上的地位与满身荣华,却终究不愿给她凌驾于皇后之上的权力,甚至并驾齐驱亦绝无可能。

她其实从来都是清楚的,只是骗了自己太久,未到时候亦无甚机会打破心中自以为是的情爱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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