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怀璧 第104章

“还说这时节不寒人,冰似的凉。”

李清珏无以反驳,动腿抽不出来,只好抿唇将他看着。

平怀瑱紧紧替他暖着脚,向桌上油伞瞧去,问:“你冒雨出行,恐怕不是为了来舅舅府上寻我罢?”

李清珏摇头,倒还诚实。

眼前人默声把他盯着等他后话,他开口解释:“容夕与我置气,冒雨跑了,我出外是为寻他。”

平怀瑱又看那伞:“不曾寻见?”

“不曾。”

毕竟夏日,怀里双足很快暖了些,平怀瑱为他脱下濡湿衣物,扯来薄被为他遮身,躺到身侧轻声哄问道:“何事置气?”

话落见李清珏眸光一紧,郁结重上心头。

床榻间静默经久,李清珏半晌叹出一口气,此间难纾愁闷欲同平怀瑱讲,又不欲同平怀瑱讲,好容易纠结罢只略略道出数字:“我每瞧见容夕怜华,都颇觉惭愧。他二人当年若未被我收养,如今也该是平凡人家爽朗少年,喜怒哀乐皆与他人同。”

不过如此两句,平怀瑱便能猜出他为何事感伤,当即将他连人带被给一并揽进臂里窝着,如常宽慰道:“你将他们视若亲子,我又何尝不愿?天下之大,来日任他二人无阻徜徉,喜怒哀乐、人间百味,定然无一缺憾的。”

李清珏听得心间寒暖交加,间或又觉无奈,想着正是那句“天下之大”,惹得容夕与他生气。

不过容夕之气总归可消,而怜华之痛如何散去?岁月可能消磨?一年、十年、二十年……也许确有一日,容夕可涤去一身戾气,品寻常喜乐;然怜华已失所爱,此生终不可得,疮痕难消。

李清珏手掌紧紧按在平怀瑱肩头,由始至终未令他知晓怜华心中之情,是故平怀瑱仅当怜华忠,却不明这忠义之下舍了舌尖血。

他弯唇苦笑,摇头作罢。

平怀瑱往他额上轻吻,不着痕迹地换了话道:“我会尽快寻一妥当之处安置楼中百人,此外宫中诸事也当快些了。”

李清珏不再多想,闻言问道:“如今颇为被动,如何快?”

“以退为进。我为储一日,老六便焦灼一日,若能令他急不可耐,便可化被动为主动。”

“想要六皇子急不可耐,除非……”

李清珏若有所思,平怀瑱揣得他心中所想,颔首予他肯定:“我择日与父皇开诚布公一场。”说着再拥他紧些,近在耳旁道了这些日来衡量已久之计。

李清珏听得频频锁眉,细加权衡想来其实冒险,然而眼下确无妙计,倒不如兵行险着。此后几度回味,又甚觉依此计而行,太子与六皇子皆可算得是孤注一掷,至于花落谁家,便各凭本事了。

说不得六皇子究竟几多筹码,但太子之畔,他伴在身旁苦苦谋划多年,竭尽全力也要为他谋得万千缜密,至如今决不当输,也决不会输。

第七十九章

过午后雨势消停,李清珏与太子同在赵府用了午膳,见户外青天浓云已舒,晴阳复现,惦念着容夕可有回到楼中,未作小憩便动身离开。

平怀瑱同也不再久留,不过迟他半步,惜别后无言望着那道清俊背影,目送他手执青伞行过廊角,如戏里仙人,来既无声,去亦无痕。

而廊侧闲庭,俱是人间气。

平怀瑱对着空寂回廊独望良久,手自腰间折扇拂过。

从今日起,玉骨在身,他要这山河尽俯首,要天地万物凝于掌,为这早已被俗世所负之人再染烟火。

残雨自宫中攀龙翘檐缓缓坠下一滴。

御书房久未得天子莅临,倒是养心殿不分昼夜漫着汤药苦涩。

宏宣帝于此养病已有些时日,身有好转,唯咳疾始终难愈,稍一见风便胸肺生痛,咳得喉里都泛起腥气来。平怀瑱听着那日日锥心之声,因放心不下而逾矩善谏,愿皇帝切莫过分牵念国事,姑且安生休养,更莫急于出外以免再受风侵。

许是人至迟暮脾性大改,往常宫中从无一人敢谏之言,今从太子口中恳切道出,宏宣帝竟半分不悦也未生出。

大太监王公公在旁背着层汗细思着,又想许与年岁无关,只怕是道话者恰为太子,才能止了皇帝一通天怒。否则这若换作旁人,仅是一句“莫念国事”,便够他脑袋掉上十回。

然而王公公知其一不知其二,自不曾料到平怀瑱实则并非无心,乃是有意把话道得不敬且荒唐,好令宏宣帝多作思量,不再将举宫晦风尽阻于身外,自欺欺人地佯作平和。

殿内祈福金鹊高嵌梁柱之上,瞳孔映着堂里煨药金炉中一点火光。

宏宣帝略含虚态背倚龙榻,身覆锦被仍不觉热,苦了平怀瑱纹龙朱袍一丝不苟,近在炉边亲自躬身看火,令那额上凝起薄汗。

自投毒弑龙一事后,平怀瑱便命人将药炉挪至殿内,掺水煎药都在王公公眼皮子底下。

眼下这盅方足时辰,王公公捧着玉碗谨小慎微地候在太子跟前,待他抬眼立马嘱人呈上棉布,仔细裹好药盅长柄。平怀瑱隔着薄厚适宜的一方棉布执起盅来,慢慢倒药入碗,清透药汁丝丝腾着热气,经玉滚了半圈就已凉了三分。

天子骄奢,冬含暖玉,夏捧凉玉,他接过碗来拿勺再匀上几匀散去药中大半热气,行至榻畔劝道:“父皇将药服了罢,这幽泉冰玉碗素来凉得极快,汤药还是趁热服好。”

宏宣帝合眸颔首,允他坐在身旁,亲手勺勺喂来。

如此片刻,药将见底时,宏宣帝蓦地笑了一笑,问道:“朕这一生都活在宫里,从不知百姓家中是何光景,那里头的‘父慈子孝’,可是眼前这模样?”

平怀瑱手上一顿,将碗里最后一勺药喂尽,低声答道:“当是这模样。”

宏宣帝犹不满足,复问:“父若有疾,当儿子的都这般万事亲力亲为地顾着么?”

“儿臣亦不曾见过,说不得是或不是,但必定是该的。”

宏宣帝点点头:“此为孝。”

平怀瑱不语,侧身将碗递给了王公公,替宏宣帝紧一紧被角。

尚未收回手来,耳中又传入微妙一言:“朕有许多儿子。”

王公公险些摔了手中玉碗,惊吸半口气,回过神来忙瞪眼将殿内宫婢一个不留地给支了出去。

天子之侧,得幸侍奉者各个知情识趣、教训有方,仿佛半字皆未听入耳中,垂眉不露异色,出殿时足若点水细缓无声,唯珠帘碰了几下,逸出些叮咚之响。

半晌后三重帘皆静了,平怀瑱状似不察话中深意,无谓应着:“父皇乃是真龙天子,为天下根基永固,自当广延血脉,此乃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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