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皇是想见见哪个胆大的,身在朝堂竟敢吃了当年的何府么?”
平怀瑱胸闷难纾:“我将此事告知与你,并非是要你去见他。”
“可我其实早有所料。”倒不是料准太上皇将他指名,而是一早做好了万全准备迎接朝中风言暗箭,李清珏自知所行张狂,有得岂可无失,“无妨,臣自去相见。”
平怀瑱手中力道难控,李清珏只觉此话过后,压在背后的整只手掌有如顽石沉重。
“我今来此,不是要你去见他。”平怀瑱重复方才之话,“清珏,今我为君,无人可迫你任何。我让你知晓此事是要你多些戒备,朝中不乏阳奉阴违之辈,父皇终日半步不出和寿殿也能听着这般风言风语,该是有人与你不善。”
“即便不善也不过是寻常人心的嫉恨罢了,”李清珏轻笑,拍了拍他的胳膊,让按在后背的手掌松懈几分,“皇上自是听不见的,臣如今已是各人口中的‘宠臣’。”
平怀瑱怒从心起,然而一时之间遍寻不出反驳之词。
“纵我初入朝堂小心翼翼,也抵不过这一回私心。你做对千万事,但凡错上一件,即是‘佞’。”
“清珏。”
李清珏不听他劝:“皇上是要臣辞官抽身,还是更像个佞臣?”
平怀瑱被他问得哑口无言。
“其实臣比从前看得开了,但行愿行之路,所以臣明日便入宫谒见太上皇。”
自此平怀瑱明白再劝不动。
他闭上双眼,在沉闷黑暗中紧揽李清珏在怀,许久,知晓李清珏仍未睡,低在他发顶道一字“好”。
李清珏整夜不曾翻过半**子,翌日天明后,睁眼抚过身畔已凉的床榻,起身梳洗一净,独赴皇城。
平怀瑱已在和寿殿里留了个把时辰,始终不肯动身离开,看似一门心思尽孝榻前,实则又有几分心不在焉之态。
蒋常起先不解,偶随呈药宫人进去几回,得不到半字叮嘱又再出来,如前候在廊里。直到某一时闻听动静,见一小宫人拘谨着身子小步跑上阶来,入殿前先恭恭敬敬地与他知会一声:“蒋公公,外面来了一位李大人,求见太上皇。”
蒋常整个脑袋都清醒了:“什么大人?”
“李大人,”小宫人仔细再说一遍,抬高双手呈来一封帖,“工部侍郎李大人求见,一早呈过帖子,皇上亲自批过了。”
蒋常不敢置信,是半丝儿消息都没从平怀瑱嘴里提前得知,瞠目接过那张帖凝神瞧过,确是平怀瑱御批。他立时信了,将帖还予小宫人手中,忙动身下阶,去向外头把人迎进院先。
小宫人摸摸脑瓜,望着他的背影踌躇片刻,还是捏着帖入殿告禀。
等到蒋常把李清珏请来廊外,殿门已启开两扇相待,方才那宫人俯身引路,请李清珏入室。蒋常不敢掉以轻心,紧随其后,见平怀瑱正从内室出来,顿时足下顿住,不知还该否往前。
平怀瑱微敛眸深深凝了李清珏片刻,将殿中闲人尽屏退下,随后也不离去,就近在那离帘不远的四季檀椅处坐下,如此举动令蒋常更惊,所幸未失机敏,立刻回身去拢了殿门。
室里光线暗下不少,李清珏不再与他相看,拾帘入内,缓步近前叩拜:“臣李清珏,参见太上皇。”
榻中生出三两轻微动静,榻外不过年迈宫人一位。
王公公倾耳听着帐内吩咐,随即将帘挑起,扶太上皇坐起身来,往那身后垫上明黄软垫,依他手势转头传话道:“李大人请起了。”
李清珏谢恩起身,从容抬首,面无波澜地望去,多年未见,如今入目所得已非从前心狠冷漠的一代君主,仅一垂老病重之人而已。
太上皇亦在那时看向他,虚了虚眸,甚有不知来处的熟悉之惑。
“你就是李侍郎?”
“正是,”李清珏自报名姓,字句缓慢,“微臣李清珏。”
太上皇从不觉此名耳熟,不知缘何会听得心口一阵窒闷,蹙了蹙眉,敛眸亦难将他容貌瞧得更为清晰。
“你行近些来。”
李清珏往前数步。
每近一尺,便似有前尘往事在足下腾起浩渺烟波,太上皇道不明为何,只觉此人不与自己所闻所料相像,并无半分佞幸之相,更无丝毫怯懦惶恐,反是自己在其步步逼近时莫名不畅快……
愈近,更近,直至倏然止步。
李清珏不多一言,垂眸恭谨地立身原处,可那恭谨表象之下分明满不在乎,仿佛榻上之人绝非曾经天子,不过空空如也。
太上皇见之失笑,欲把他看穿看透,可惜半晌徒劳,险要忘了传此人一见目的为何,思来想去直言问道:“吾听闻李侍郎近来置得新宅,要问你一问,可知满朝上下只你一人行此一举?”
“臣知晓。”
“那李大人可知何为‘避嫌’?”
“臣亦知。”
“既如此,李大人为何偏行旁道?”
李清珏有一答一:“臣不以为然,臣以为此非旁道,无需避嫌。比之避嫌之理,臣更信身正不惧影斜。在朝为官,是为佐天子、谋民生、展抱负,而不必畏畏缩缩,更不必捕风捉影。臣为臣亦为民,是故置宅一举无需避嫌。”
太上皇自他一番话里越发听出怒意,末了气笑出声,问:“‘捕风捉影’,你在骂吾?”
李清珏掀袍弯膝:“臣惶恐,臣论人臣而已,岂敢论人君。”
“好个伶牙俐齿。”太上皇听他口称惶恐,但半分惶与恐也瞧不出,再问,“若吾执意要你避嫌呢?”
“那臣只好再将宅卖了。”
太上皇眼神微寒,伴着杳无情绪的冷笑声道:“起身,再近些。”
李清珏起身再近,太上皇恍惚一眼,觉一影从脑里闪过。
“吾……从前见过李大人?”
李清珏不答,面上神情渐难挂住,越是近前,越有难挡仇恨丝丝缕缕地浮上眸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