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载心心念念,过刀山火海,斩妖魔邪祟,垫尸骨登高,好不容易行至如今,是要将万千心血都化作乌有么?
李清珏答不出。
身前赵珂阳将手自狮上收回,敛下少许怒气向他沉沉一叹:“你可知今日圣旨一出,我在署间听得哪般言论?”
他依旧不曾开口,静待后话。
赵珂阳稍作沉吟,直言不讳:“‘以色侍君。’”
李清珏周身一震。
想来也是,现已是延狩二年,自平怀瑱登基以来,他所为、皇帝所为,难道仅仅会给他冠上一个“佞”字而已?
不过是同僚相见,留他几分薄面罢了。
“我今所言,还望李大人能听进一二。”
赵珂阳点到为止,拱手礼罢转身。
李清珏立身狮旁望他远去,如被扒了遮羞衣物与人示众般难受。
从来柔软的春灯瞧来无比刺目,他合了合眸,想起府中尚还有人在等,寻回力气踏阶而返。
院里蒋常没候上许久,见他这样快便回来,远远笑着起身相迎,近前问道:“李大人现下就动身么?”
李清珏摆首。
蒋常不解,下一刻得他所言更是愕然。
“劳蒋公公转告皇上,时已宫禁,臣恐入宫失仪,不合规矩。”
话落不再顾他,只身回房拢门,室内灯烛不掌,透窗不过漆黑之色。
李清珏在黑暗里久久坐着,不知蒋常何时离去,脑里一遍遍回想着方才赵珂阳予他之话,直想得头疼欲裂,窒气难纾。
桌旁似有一人在伴着他,他虚眸借着微弱月光审视,竟是父亲眉目,似当年在狱中所见的最后一面,正以那怀着无数期望与关切的眼神将他望着。
他被望得心虚至极,垂眸不敢回视,良久自嘲道:“父亲当年所教,身正、行正、心正,孩儿皆未从之……此身不正,此行不正,此心不正,有负所望。”
何炳荣向他探手抚来,发顶掌心温热,惊得他一霎睁眼。
身前熟悉人声传入耳廊:“这是梦见什么了?”
李清珏逐渐拾回神智。
平怀瑱等他不至,听罢一句“不合规矩”,竟是亲自出宫前来相见了。然而李清珏无从喜,分明想念此人,却还记着赵珂阳所言种种,偏头躲开他的手掌。
平怀瑱面上笑容浅些,缓将手收了回去,问道:“清珏可是乏了?”
李清珏不答,起身退离半步,与他行君臣之礼。
“夜已深,皇上回罢。”
平怀瑱假意不察他疏离,哄道:“白日时候还高高兴兴的,可有哪个不长眼的惹你生气了?”
“许是皇上会意错了,臣今日实难高兴。”
“为何?”
李清珏狠心:“为后宫久旷,江山后继无人。”
室里骤无人语,李清珏躬身瞧不见平怀瑱,即便瞧见恐也难在这晦暗光影中瞧清他眸里情绪,只倔倔摆出冷漠姿态将他拒之千里。
平怀瑱只字不予相应,良久之后站起身来,一步步行了出去。
第一百零一章
平怀瑱少与李清珏置气,即便哪时不快也只在片刻之间。
这回倒是气得久些,足足令他介怀整日,想着李清珏故作漠然的只言片语,直想得宿夜难眠,教殿里守夜小宫人听着榻上不歇的辗转声都半分不敢瞌睡。
然而翌日傍晚,平怀瑱这气还是消了。
世上终只一个李清珏,于他而言分量不浅,气来气去总不过气的自己。
平怀瑱拧眉叹罢,待到月浮云端时,更衣出宫去往京城李府。
下午时候落过一场雨,未至盛夏倾盆时节,尚且残留着春雨润物的几丝儿绵软细腻。雨后天际暮红浮动,李清珏晚膳食得不多,倚亭望天走神,望着望着,见层云敛尽晚霞,慢慢地托上幽月来。
月下庭院静若无人,他与景相融,合眸一霎似回到多年以前,就在这一隅院中,平怀瑱将他抵身树下笑道:“终有一日,我要这天下都知道。”
李清珏缓在唇角弯出浅笑。
再睁眼,院口遥遥立着一人身影,身着常服无龙冠加顶,衣摆轻漾未平,方才一路不歇地赶来。平怀瑱过廊穿庭,无人阻拦,如此不加遮掩,怕是当真恨不得行给天下人看。
李清珏道不明心中几分甘甜几分苦,只那一时思念狂涌,欲起身迎去,却仅在行出两步后慢了下来。足下步步都在告诫,仿佛能踩踏起覆灭江山的浩瀚烟尘,他顺阶出亭,与平怀瑱远远望着,顿了好半晌,折道向着寝房回去。
平怀瑱蹙眉近前没能赶上,至廊下时房门已自内阖拢,李清珏闭门谢客,比之昨夜愈显疏离。此番出宫本是安了心要哄人,哪有离开的道理,索性他也不走,只管绕到窗畔轻叩劝道:“清珏不肯开门,开扇窗也好。”
室内无人应答,他又道:“要不教院里丫头们瞧瞧皇帝罚站是怎么个样子。”
说完真往墙根一站,不顾何时会有何人路过。
李清珏没了法子,犹豫不久向外行来。平怀瑱隐约听着足音心下一笑,绕回门前等着,然待室里人好容易启了这扇冰冰凉凉的门后,竟一步迈了出来道:“皇上不愿回宫,在此歇下亦可,臣睡书房。”
多少年来从未被如此冷落,平怀瑱实难明白究竟是如何“得罪”了这个向来温润之人。
令钦天监改命,寻民间女做戏,当初宏宣帝与昭贤太后在时,他每一举都行得分外谨慎且举步维艰,无一不是为了守少时所诺,但求此身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