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长 第14章

  

  任老爷子凝视了孙子一会儿,目光里隐隐有失望神色,“你还忽略了很多,比如时间。”

  

  “正辉六年!”任晖脱口而出,“那年维茨国皇帝暴毙,年仅两岁的太子即位,皇太後和摄政,右贤王认为此事与应国有关,亲率三万大军直逼我应国边境。”

  

  老爷子微微颔首,“当然和我大应有关,那皇帝是你二叔一箭射死的。”

  

  “二叔?”任晖今日接收了太多讯息,脑子一时有些转不过来。“怎麽会是二叔?”父亲、甚至三叔都有可能,如果二叔立下那麽大的功劳,怎麽可能至今未受封赏?

  

  老爷子随即替他解惑,“你二叔那时候在维茨做密谍。旁人总以为我看重你父亲,喜欢你三叔,其实最重要的任务,我一直都是交给你二叔的。”老人很坦诚,因为他面对的是任家将来的统帅,作为统帅,就一定要了解下属的特质。

  

  “炜棠行军布阵不行,身手却是你父亲这一辈里最好的,而且心思细腻,适合做暗处的工作。他在维茨,明面上的身份是我大应商会的首领,本来只负责打探一些普通密谍拿不到的消息,但当时的维茨皇帝才干出众、野心勃勃,一面与我大应交好,保持贸易往来,一面屯兵储粮准备战事。问题是,我说了,那时南澧之战耗费了太多国力,陛下不想在北面轻起战端。眼看著维茨要成为我大应的心腹大患,老任家自然不能闲著吃干饭。”

  

  意即要打可以,得是我们揍人家。

  

  “至於你二叔为何不能封爵,那是我向陛下奏请的,当时风声正紧,何况暗杀总不是个光彩事。”

  

  任晖心下了然,最主要的原因,只怕还是爷爷需要将二叔留在自己身边,这麽一说,沈持风的选择就很能理解了,“和平时是风流韵事,一交战,沈约的身份便成了天大的危险,战时被发现敌国皇家血脉,定是要好好利用,沈家也会因通敌卖国而全族诛灭。”

  

  而爷爷的沈默则更好理解,二十年前的那场大仗,终是因维茨国皇太後召回右贤王而没打起来。任家满门皆在军中,军方的地位,终需用开边拓土来巩固。

  沈约的存在,使任家掌握了这场战争的绝对主动权。

  

  他忽然又想到一点,惊异地望向爷爷,老爷子满意地点了点头,终於还是悟到了些什麽吗?任晖喃喃自语道:“维茨国将孩子送来,自然不是为了让他们父子相认......怪不得,怪不得沈叔升得这等快法,才四十一岁,太子太傅,户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

  

  老爷子挠挠干涩的背部,闲闲补充道:“维茨人打的好算盘,沈持风爬得越高,能接触到的东西就越多,能培养为维茨在我大应的谍报头目自然最佳,即使不与他们同心,将来这事儿也能掀起惊天风浪,战争时後方朝政动荡,对他们自然有绝大的好处。”

  

  任晖点头,爷爷的选择很好理解,将维茨皇族掌握在手心对大应好处更大,换俘换地,手里有筹码,各种地下交易都容易开展。

  

  “沈叔就没想过辞官?”任晖伸手帮爷爷挠著背,想到了另一条退路,“沈叔不是恋栈官场之人,依沈家在江南的力量,足以让沈叔隐姓埋名,过安稳日子。”还有更好用的办法,处理掉那孩子,一了百了。任晖心头一颤,硬生生将这句吞了回去。他驰骋疆场,惨绝人寰的场面见过无数,便是自己手上也有无数条人命,但想到那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婴儿险些被开膛破肚,竟是微觉後怕,手心里有冷汗渗出。

  

  老爷子却似浑没注意,接著他刚才的话头道:“沈持风这小子,说来聪明其实也蠢,既然惹出这般祸事,便应该杀了那孩子再亡命天涯,当时不走,自然也就走不了了。嘿嘿,文人优柔寡断,终究不成气候。他惦著家门清誉,叶家姑娘过门後才连著犯了两个不大不小的错误,想自污请辞,可惜都给我和他老丈人遮掩过去了。当初找叶家小姑娘,原本是慌不择路,要找根最粗的大腿抱著,没想到弄巧成拙,走也走不了了。维茨那位太後虽是个妇人,脑子却好使得很,他们在上面没人,五六品的小官里却掺了不少钉子,送几个人情给沈持风还不容易,要不是他自己强自压著,只怕这宰辅的位置也早就换人了 。”明显很享受被孙子伺候的感觉,老爷子的语气甚至有些俏皮,“当然,我也出了不少力气。既不让他掌握太多实权,又不能让他掉下去,还真不太容易。

  

  “後来他自己也知道了,如果没有自保的能力,他们只有死得更快,当年知道他和大公主那段情的人很多,说不定那一日便被人捅出来了。有权有钱的话,无论是灭口还是逃命都方便一些。”

  

  老爷子明显高估了任晖的承受能力,不知孙子已经听得浑身发寒,任晖琢磨著爷爷的语义,心头一片混乱,根本接不上话。老爷子也不急著往下说,揉揉眼角,剔掉指甲缝里的眼屎,叹息道:“人老了就是脏,擦都擦不干净。”

  

  良久的沈默。

  

  

  

  

  未完待续

第八章

第八章、众才子争锋画舫,诸朝臣契阔谈咽

请客吃饭这事儿,锺聿宁原本想随便找家酒楼,想著大家能有个说话的地儿,把误会都说清了就好。林蓬却是个好事的性子,哪里肯敷衍了事,特意到西城沈家别院里请出了盟鸥和晴弓,又借了晴弓在行业里的名声租了条越莲湖上最有名的茭白船,当真是雕龙画凤,精致非常。任晖还不怎样,沈约远远一见便知个中有异,越莲湖做的虽是这行生意,湖上两艘母船却长年停泊在港,向不外租,这“白莲”便是其中之一。他心下琢磨著海路也不是笨人,怎麽就没将这情形和自个儿老爹在这风月场中的威望联系到一起?

更奇的是,另艘母船上也是红烛高照、灯火通明,虽还没见人影,宴饮的架势却摆得十足。时近六月,暑意渐起,越春城偏北,虽不算太过难熬,湖上却也是热气蒸腾,而这两艘画舫上却是风荷暗香、一脉清凉,盛冰的盆子四处搁著,宛若那些贵重的冰块不要钱一般。

任沈二人到达时,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码头没有行人,明显是早已戒严,对面那艘“清角”舫周围满是军士。“什麽人有这等阵仗?”沈约大奇,“京城四少,范林任廖”今儿个有四分之三都聚在自己这桌上,为免事情闹得太大收拾不了,自己连睿王府那位瑞宁世子都请来压阵了,却不知那船上还能请到京都哪家的公子哥儿。

任晖早认出那边站岗的是京都府衙役以及京都守备的兵士,不由得皱起眉头,沈约看他面色不愉,忽地福至心灵,“该不会是东宫那位又玩微服私访?”飞雪楼一事之前他未并见过太子,只是想到能让迟君和秦枫作陪的人不多,才大胆猜测,没想到这才半年功夫,又有幸私下再见。

早该猜到了,不是朝臣家的公子哥儿,自然就是皇家的那位。

任晖淡淡啐道:“这麽大的排场,微服个屁。”

他出身虽贵,却一直居於行伍之中,面冷心慈,最是疼惜军士。知道守在那艘明晃晃的画舫外的士兵嘴上不敢说什麽,心里却个个在骂娘,他们被逼著在外头站岗,船上的贵人们却能在凉风里坐拥美人。

沈约也不劝解,憨憨一笑,掰著手指头开始数起来,“太子的话,大理寺和鸿胪寺那两位肯定要来,廖相虽是天子门生,廖谨修却是太子近人,一定要到的,无怪乎防卫如此森严,虽然不及皇宫,却也快赶上飞雪楼了。”

任晖明知他话中有刺,却也并不点破,只继续帮他算著:“礼部崔岩恐怕也会来。”

沈约一脸单纯无辜地问道:“太子请客,枢密院不来人?”

任晖轻轻摇头,“胡副使和顾副使都是聪明人,不会来的。”

沈约恍然明了,太子结交朝臣陛下固然喜爱,然而对太子笼络军方意图掌控军权可是大大的不喜爱,所以太子对军方不仅不能刻意亲近,还得可著劲儿撇清,看来咱大应朝这位皇帝陛下对於军方的控制果然严厉非常。

人未来齐,画舫仍泊在港口。今日做东的名义上是锺聿宁,来的最早的却是林蓬和两位姑娘,故而任沈两人刚上船便见林蓬半拥著晴弓,在八仙桌旁吃著小点,说著闲话。沈约面色不动,内里却暗自叹息,心道海路这顶帽子的颜色可委实不咋地。几人中他们情分最佳,锺聿宁忙著应付几个舞女的侍奉,林蓬也不来招呼他们,打个手势,自有秀美佳人前来伺候。

任晖是第一遭在画舫上吃酒,颇有兴致地环视四周,只见虽雕梁画栋而不显繁琐,船泊的位置也极讲究,湘妃竹的帘子细细卷起,透过镂空木窗可见波光潋滟,暮色中远山淡水,宛如画卷。今日人来得不多,虽租了大船,却只用了一片花厅。但便是这一片花厅中,倒有九把沈甸甸的楠木椅子,椅背上金丝游走如细篆,桌上搁著剔红望月图十格小盒,里头是江南细点,盛酒的沈香木雕山水杯色泽古旧,当是前朝旧物,盛的酒更是二十年的竹叶青,浅碧色的酒浆如美人明眸荡漾......整个布置竟比宫中还讲究三分。任晖见惯奢华场面,仍是看得咋舌不已,连连摇头。林蓬放开身前佳人,微微一笑,“彦升莫恼,这船可不是我家造的,越莲湖是京都最大的销金窟之一,自然要豪阔些。”

任晖按捺下心头不快,淡淡一哂:“我倒不是气你豪奢,只是佩服这造船之人的手笔。家具如此,船身的木料可知,无怪乎此船吃水极深,今日虽有微风,船却丝毫不见波动。”他顿了顿,“今日不能让世衡付账。”

林蓬莞尔一笑,“卖了他也付不起啊,晴弓与越莲湖的彭老板有旧,友情价。”

任晖面色稍霁,晴弓见状浅浅笑起来,剥了粒莲子到林蓬嘴边,“为你省钱,职责所在。”

任晖自与林蓬说话,沈约却盯著他身旁晴弓。晴弓平素待人温柔中有戏谑,亲切里有疏离,用这看得吃不得的调调拎足了男人胃口,今日却是极大方地展露笑容。沈约定睛细细打量,发现她显然是仔细妆扮了一番,一袭素白长裙上绣青莲数朵,将绽未绽,和髻上一支粉彩缠枝莲纹发簪相映成趣,莹白的耳垂上是银丝缡纹坠子,整个人清媚里透著贵气,坐在幅巾青衫的林蓬旁确是一双璧人,但若换成任晖那身蛟纹紫衫,无疑更为相配。

沈约被那霁红石绿的柔美色泽一迷,眼中闪现一丝怪异神情。晴弓犯了个战略性错误,这般打扮便不该坐那样位置,任晖可不会像自己这样,盯著好友的心上人猛看。

正当他心里算计时,锺聿宁好容易逃出了几个小姑娘的纠缠,得空道出心头疑问:“你们注意到对面那艘船了没?”

林蓬轻笑不答,沈约接口道:“想忽视也很难。”

他现在需要个实诚人道破大家心中的疑问,而锺聿宁不巧正是个实诚人,“我不懂,按理说太子要在那边上请客,彭老板断没有胆子将这青莲租给我们。”

沈约面容困惑,望向任晖,任晖却似乎全没注意到晴弓和沈约的视线此时都投向了自己,只顾著与怀里佳人打趣,沈约晓得他虽悍烈,平日里仿佛无法无天的模样,但一直秉持军方不干政的原则,对朝事一概不理,知道没法逼他开口,只得自言自语道:“希诚和宝生这时还没到,莫不是有什麽事儿耽搁了?”

“宝生会来的。”任晖简简单单一句,却颇有力度,锺林二人给沈约撩起来的心绪顿时安定了下来。沈约肚里暗笑,任晖这话的言外之意不可谓不明显,看来他虽不理政事,却还是对范希诚的反常反应留了个心眼。既然有心调查,最近范希诚和贺府走得这麽近,当然也瞒不了他。

军方若是真想打探消息,自然比正经朝臣迅速地多。

“也对,京都守备师都来人了,禁军搞不好也得出动。”林蓬眉宇间似有疑惑,“可范伯纵使忙著,也忙不到希诚头上啊。”

沈约一双小眼笑得眯起来,这火烧得不错,再加一把柴吧。

“忘了跟大家说,希诚升官了,现在是右侍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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