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黯然沈默,安生见他面色不虞,心下忐忑,虽著急兄长情况,却又不敢出声询问。等了半晌,好容易沈约开口了,却问了句不相干的话。沈约问:“任晖那笔钱还剩多少?”
安生好生失望,微微一愣後答道:“大概还有十多万两。”
“全数拨出去,在单县、费县、临沂三地施粥一月,开善堂为受灾感染的难民医病。”
“少爷──”安生还待再说,沈约伸手制止,“就这麽办吧。” 说罢也不再看他,转头望向那浊黄排天的汹涌河水,看著它从上游滚滚而下,携泥沙激起重浪,一口口吞噬著大堤的底角,带走无数军士河工辛苦磊上的土包。这新筑的大堤又能撑几年洪水,保此地多久平安?修了毁、毁了修,不用洪水发作,光是这道绵延几百里的大堤,就要夺去多少河工性命。
沈约默默望著高耸的堤坝和两岸不知千百新起的民宅,心头漫起一阵说不出的怅惘。他本不是什麽菩萨心肠的人,现在却做著普度众生的事。他仰起头,仰望著同脚下江水一色昏黄的天空──
你杀万人,我便救十万百万人。
一宁……你莫要难过。
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2)
又是一年春来到,杨花漫天飘。
本来沈约在济宁的筑堤工作在正辉二十九年冬就已经结束了,但沈公子喜欢江上的空气、河运司改制後的氛围,更喜欢米夫人大搪瓷碗装的盖浇饭,因此不仅在大堤的收尾工作中拖拖拉拉,甚至在接到回京述职的旨意後又慢手慢脚地耽搁了半个多月,这才踏上了返京之路。
倒不是说沈约不想家,事实上每次想到父上捻著胡须故作严肃的笑容、娘亲的宵夜和梨汤,沈约心中就郁闷地要命,恨不能把个尚书府原样迁到济宁。可过去一年中虽然历经了叶云慧的几次催促,沈约都艰难地挺过去了。
牛牵到京城还是牛,两年前没解决的事两年後还是那点事。想到此处,沈约不禁头大如斗,他原本指望任老头子病恹恹的身体不顶事,最好在这两年里寿终正寝,也免得伤了他与任晖的和气。谁知老人家看似不中用,却半点要断气的意思都没有。想到要住回任老头和任炜棠的对门,沈约顿觉自己的脑袋搁在了砧板上。何况虽说豆哥儿那小姑娘是不用娶了,可他立下整顿河工这麽大的功劳,皇帝老儿说不准一个激动就指个郡主娘娘指他,瑞宁可有三个妹子呢!
然而圣意终究难违,於是,正辉三十年春一个杨柳依依的日子里,在济宁通往京师的官道旁,一老一少的下属与上司正在把手告别。米涵洲知道这位少爷回去後前途无量,自然不会试图挽留,然而他这两年和沈约这一肚子坏水的小家夥实在颇为相投,忘年得知己旋即又分离,还是免不了一番不舍。不过老头儿终究克制,压下心中伤感,露齿一笑,“小胖子啊,越春太闷的话,改天和晖少爷一起到济南来转转。”托沈约的福,他小小升了半级,顶了沈约河运司的正职,总算也快要搬回济南的总部衙门了。
沈约盯著他通红的酒糟鼻,忽然想到老柴家的醪糟,顿时乐了,“成啊,不过安生还说让我休个假,回江南看外公,我看啊,一家家轮著来,怎麽也得半年才吃到济南。”他拍拍身上空飘飘的官袍,“这可得好好补上十天半个月!”
老头儿嘿嘿直笑,其实沈约这两年历经风霜,颇有憔悴,黑了不说,瘦得眼睛也凹下去了。倒是他,仗著沈家流水似地往大堤里灌银子,把济宁一带治得是海晏河清不说,还吃胖了一圈,安生打趣他掉到河里都不用担心。“京里这两年可不怎麽太平。”
沈约装模作样地叹口气,“是啊,廖相爷的日子不好过呢,眼看著一场大丰收,咱要是跑快点儿,说不定还能啄点碎谷子吃。”
米老头啧啧感叹:“不想杀人的杀人,无心救人的救人,这世道哟。” 他说的却是沿江百姓为沈约立生祠的事情,沈约一窒,笑骂,“老不正经的,别给我找茬子,没的让御史台参我一本。”
米老头闻言大笑,共事两年,他早领会到那位清廉刚直的林中丞与沈小胖关系不平凡,今天不过借机满足一下好奇心罢了。
“替老头儿向晖少爷问好。”
“一定的”,说到这个沈约就有些怵,连忙补了一句,“没被他打死的话。”
“哈哈,我倒是听说晖少爷这两年和睿王爷处得不错。”
“是啊,这王公俩没大没小,听说还开了片地一起种菜呢。”沈约一脸阴郁,语带讥讽。任晖变卖地产和御赐之物修大堤的事儿果然没瞒下来,任老头奸猾至极,先发制人主动上书请罪,皇上约莫是发现这臣子人品太好,会打仗不说,难得的是关心民生不计私利,高兴坏了,面子上下旨随便斥责了两句,实际里田地音量爵位又大肆赏赐了一番,又钦赐“安和公府”一座,就在睿王府之侧,连匾额都御笔亲题了送过去,面子可大著呢。
“好好两个人,这又怄的什麽气。”米老头失笑,“上车上车,回去兄弟俩喝个烂醉如泥,包管啥事没有。”
沈约无语地望向这位名义上的下属兼官场上的师傅,满心怜悯地想,老头真是在工地上待多了,亏当初也是个举人,现在已经沦落到个工头们墙根底下一块大肉泯恩仇了。
“老头啊,年纪大了,也注意些,别什麽荤的都敢往肚里塞。”他还指著在工部留几个心腹呢,米老头可别学哪个几百年前的大诗人活活撑死了才是。
“放心,老头儿的胃口好的不像话。”米老头哼了一声,坚拒沈约和夫人共同催逼的养生计划。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老头拍著沈约的肩膀,回头往身後的济宁城望去,“时候不早了,夫人还等著我回家吃饭。将来……如果真有什麽大麻烦,记得找我。”多亏了他那逃家的宝贝儿子,米老头对大应的交通路线可不是一般的有心得。
而且他有种很强烈的预感,总有那麽一天,沈约就得跑路。
米涵洲摇摇头,压下脑中的想法,想什麽呢!沈家小胖子年轻有为,搞不好十年内就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高位,想去哪儿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他可不知沈约此刻心中正无限震惊地喃喃自语道──
“老而不死是为贼,至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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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老头是个不讲究享受的人。之前河运司查贪污案时他吐得最快,因他虽然贪了不少银子,却都藏在自己床底下,甚至从济南到济宁也一路带了过来。沈约对这种匪夷所思的行径嗤之以鼻,米老头却表情平淡。
“厚儿念书不成,我原本指著给他买条出路,谁知道最後竹篮打水一场空,还给张志清抓著了把柄,硬生生拉上贼船。”
然而这银子过手留一口的习惯却保存了下来。
不过近两年的相处,他对沈约的性子摸了个十足。这位含著金匙出生的主儿必要的时候虽能忍常人不能忍之苦,但闲暇日子里该有的享受却是一样不能马虎的。
因此回京的马车外表看来虽朴素,内里却安排地极是豪奢舒适,豪华到让沈约怀疑米老头暗中私吞了张志清抄家的银子。当然,这可不是说该拿的银子他没拿,但那是下面识趣的官员恭恭敬敬准备好再拱手孝敬上来的,他可不记得分给米老头的银子够这麽一辆马车。
酒菜、水果、糕点、清水自是不用说,马车底板铺了防震的细竹篾,座上铺了软垫不说,考虑到越春较济宁为北,米老头甚至连狐裘都准备了。沈约把每样物事掀起来皱著眉打量,终於在椅垫背面一角瞄到一个小小的“张”字,面色登时和缓下来,无奈笑道:“这贪心不死的贼老头,到底把张志清的私人库房挪到自己床底下了。”
安生听他们在道旁说了半天话,早肚饿了,正啃著点心,听沈约这麽一说,嘟嘟囔囔地接口道:“少爷又不是什麽清官,干啥有福不享?”
沈约大大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那也要有命享!回京後把外面的那些性子都收拾起来,别给人家找话柄。如今一宁不在,你更要多注意些。”
安生撇撇嘴,无精打采地道:“哥也不知道跑哪里去了。两年了,连个影子都没有。”
沈约闻言黯然,当日他收到一宁来书,拨款赈灾後随即飞鸽传讯,招他速归。可素来沈稳的一宁却忽然使起性子,只回了两字“平安”,从此踪影全无。
走了便走了罢,平安就好。沈约自嘲地笑笑,飞雪楼没困死一宁,却栽在了任晖手里。他不愿多想此事,转头对安生道:“任老头跟维茨打了几十年仗,不知在战场上折了多少子弟,他是把维茨人恨到了骨子里去。这两年父亲几番示好,他都故作不知。廖相自从越莲湖刺杀一事便失圣眷,听说已经递了折子,不日就要归老。少了廖家这个缓冲,我们跟任家的斗争就更难以避免。日後行事务必多加注意。”
安生叹气道:“少爷,我们就不能不回去吗?”
沈约皱眉,“说什麽浑话。”
安生挠著脑袋,显然极为头疼,“这两年在外面,辛苦是辛苦了点,可比在京里自在地多啦,想到要回去对付那些勾心斗角,我就宁愿待在济宁。”
“我看你是想米夫人那个小丫鬟了吧。”沈约哈哈大笑,“你要早说不舍得,我便跟米老头讨了来给你,谁叫你面皮子薄?”
安生眼前一亮,“少爷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