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偃月将军不在?”任炜长坐到桌旁,随口问道。沈约心下大骇,杀意陡生,然而真气微一流转便被逼塞住,他肩头刚刚耸动,几处大穴便同时受到压力,周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被往里压了一分,极其地不舒服。“破体无形真气!”他脑中蹦出这几个字,亟欲惊叫出声,奈何气血被制,一句话到了喉咙口又生生被逼了回去。任炜长略略皱眉,“我并无他意,只是不想惊动你爹娘。你若是答应我不做声,我就解开禁制。”沈约困难地点了点头,任炜长微微一笑,“那好,反正这麽制著你我也累得很。”说著袍袖一拂,沈约顿觉身周一阵轻松,双腿虚软,险些摔下来。
“坐下来歇一会,很快就好了。”任炜长也不看他,倒了杯凉茶润了润喉咙。沈约摸到桌边坐下,擦一把额上汗珠,慢慢定下神。任炜长说话并不如何彬彬有礼,毫无名门大族的规矩,也没有任炜棠和任晖那种慑人的威势,更不像身材魁梧的任炜方。真要说起来,他倒更像任蔻。
任蔻的小院,和她院里那棵细叶青冈。
“晴光漾河水,天气淡流芳。当此晚秋日,顽童坐学堂。丫髻扶墙走,翠鸟相啼将。窗外风光好,课业无限长。”正当沈约估量著任炜长的性格时,任炜长忽然开口低声道,眼带笑意,仿佛想到了什麽愉快的往事。
“您怎麽知道这个的?”沈约面上一红,微觉窘迫。他小时候最不爱关在书房里,任晖习字又专心,对他的骚扰常常不理会,所以每当父亲不注意时,他便爱在字帖边角写些歪诗。任炜长抬头看了沈约一眼,微笑道:“你不知道吗?你爹将那些诗都誊了起来订成集子,我凑巧看过。”
沈约苦笑,连师父的身份都能探知,区区一首顽童歪诗岂有不得之理?可见这天下当真没有不透风的墙。
任炜长细细打量著他,沈约不知是不是自己错觉,他竟然觉得任炜长的目光很??忧伤?不对,应该是倦怠,他在心里更正道。紧接著任炜长就用一种同样倦怠的语气轻声道:“你鼻子嘴巴随你爹,眉眼却像全了你娘。”沈约已经不惊讶了,摸了摸自己未上妆的脸,耸耸肩道:“我也不知道,我没见过我娘。”任炜长略略别过头去,眼神黯淡了几分,声音低沈地几不可闻,“那是自然。”
沈约试探地问:“我听说您当年是我爹娘的好友?”他想知道这段往事已有多年,无奈父亲总是对个中细节三缄其口,现在总算逮著一个知情人,沈约实在按捺不下那份好奇。
任炜长有些惊讶地皱起眉头,“我现在也是你爹娘的好友。”随即又解释道,“我是说云慧,她我也认识的。”似乎想到什麽,任炜长发出一声遗憾的叹息,又沈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这些年除了练武,也没什麽其他事做。我一直想和偃月将军比试一场,看来今日是没有机会了。”怎麽会?沈约肚中暗诽,再等个把时辰,包你打到爽。看来这位任将军到底还是任家子弟,一样的好武成痴,不知为何,想到此处沈约便觉得轻松了些许。
或许是这位伯父看上去委实有些怪异,又或许是他每次说话之前都要停顿一会儿,好像已经很久没跟人交谈,忘记怎麽说话了一样,反正总有某个让沈约觉得很不对头的地方。所以当他发现任炜长还有与师父比武的热切愿望时,才蓦然一阵欣喜,觉得对方像人了些。
任炜长看向他,却用一种仿佛在自言自语的声量道:“罢手吧,我不想杀你。”沈约听他说话本就费劲,又花了好半天才明白他话中意思,登时绷紧了脸,“这话晚辈原物奉还。”
“何必呢?”任炜长的声音益发沈闷,透著种百无聊赖的倦怠,仿佛没有任何事情值得他提起精神,“这些年他一直没有动手,将来也不会拿这来威胁你。”
沈约被他的神情激怒了,骨子里强自压抑的狂妄性子一泛滥,脸上那层谨慎小意的面具便撕了下来,盯著任炜长一字一顿地道:“任卫东一日不死,沈约之心一日不安。”
听到对方直呼自己父亲名讳,任炜长也不以为忤,只低声道:“真像,你爹娘当日都是骄横跋扈的性子──我已经有二十年没听过任何人叫他的名字了。”沈约惊讶道:“连皇帝也不叫?”任炜长摇摇头,“他是陛下的武道太傅,陛下尊师重道,一向称他师父。”
沈约又发现一件更不对头的事,每次提到父亲的时候,任炜长都刻意避开了称谓。他忽然有种很不妙的联想,脱口而出道:“任晖不会是我娘和你??”
“想什麽呢?”任炜长讶异道:“瞎猜想,没这回事。”
“好险。”沈约拍拍胸口,虽说他已经和任晖拜了把子,但想到他对自己的同母异父兄弟有过什麽不当联想还是太??可怕了!
任炜长看一眼窗外夜色,又转向他,“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去了。既然你和豆哥儿的亲事没能成,你且记住,莫要做得太过,我没把握胜偃月将军,也委实不想杀你。但即使我不动手,招惹任家的後果也不是你能承担的。”很平静、很倦怠地丢下最後一句话,任炜长就起身走了出去,还没忘记顺手带上门。
沈约一个冷战,颓然坐倒,最近朝堂之变是沈家谋划良久的成果,在为自己安插人手的同时也拔了任家几处不显眼的钉子,断了他们几条财路,一连串变故抛出去打得任家反应不及,几乎毫无还手之力──他便松懈了。
他实在应该稳妥、稳妥、再稳妥的,比如给自己安排十个八个贴身侍卫之类的。
可是对这种绝顶高手来说,稳妥有个屁用啊!沈约瞪著自己抖个不停的右手,先前他真气被制时曾运力强冲,此时血脉犹未通畅。 这位伯父大人真气之纯简直匪夷所思,莫说超过任晖多多,甚至较之任炜棠也犹胜一筹。
要是他和师父打起来??还真不在沈约的估测范围内。
沈约猛灌一口凉茶,拍著胸脯安慰自己:挺住,挺住,不能被敌人一句话就吓成缩头乌龟了。
哪有胜利可言,挺住意味一切!
本章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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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回预告:第十五章、 最毒不过龙门宴,最难猜测帝王心
第十五章(1)
一切该发生的都发生了,一切不该发生的都没发生。
越是顺利,沈约心中忧惧越深,谁知道另一只靴子什麽时候会掉下来?维茨使团的例行朝贡更加剧了他的隐忧。虽说使团年年都来,但这是他第一次有资格参加国宴。若是他的相貌真如任炜长所说的那样,与母亲极其相像,就很难避免被发现的可能。白日上朝时他位列最末,倒不如何,可今日夜宴,倘若皇帝让他上前作诗以志盛会又当如何?偏偏父亲已经告病,沈氏一门若是无人赴宴,未免也太不像话。
沈约边这麽想著边浏览维茨使团的人员资料,努力记诵著各人的名字、职位以及派系。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他合上那叠厚厚的卷宗,皱著眉头道:“爹,你就不能学廖相和范大伯那样干脆告老还乡吗?”非要装病赖在京里,给他平添多少麻烦。
“不能。”沈持风靠在太师椅里,享受著妻子力道适中的捶肩,非常爽快地回答道。
沈约叹了口气,“爹,你和任老头到底有什麽深仇大恨?要不是爹你连只鸡都宰不了,我就要怀疑你想亲自动手杀他了。”
“毕生大愿。”沈持风哼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沈约叹了口气,知道又一次劝说无果,回房换朝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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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礼乐大作,道旁一侧挂著彩绘宫灯,一侧点著粗如儿臂的牛油巨烛, 维茨使团、喀尔喀和南澧的嘉宾以及应国受邀官员经由应国鸿胪寺官员的引导,在明如白昼的煌煌火光与人群簇拥下,络绎不绝地走进皇城外的礼春园。沈约混在人流中,仔细观察著三方代表的表情,觉得极是有趣,看他们样子,似乎这天下正当太平盛世,边界绵延不断的小型战事不过浮云朵朵,早已不萦於怀。出门前沈约拿胶水将眉尾向下粘了些,又稍稍填了下眼眶,让其看起来不那麽深,虽只是小小变化,却巧妙地遮掩了他脸上的异族气息,再往人群中一钻,根本瞧不出具体模样。
宴会设在重霄殿,沈约到时殿前已经名士云集,场面却鸦雀无声,他料想中觥筹交错的场面全未发生。沈约慢慢找著自己的位置,同时装作不经意地观察著周遭情形。对面坐著的是北齐使团与东夷城使团,应国这方主宾中却有许多是沈约都未曾见过的各部主事和王公贵族,沈约一个个看过来,心下颇有几分感怀,他所熟悉的几张年轻面孔大多还没有资格坐在此处,来路上倒是瞧见苏宝生,却是在门口组织保卫工作。
看来想控制应国朝堂,他要走的路还很长,沈约估量著,实权,只有先将实权纳入手中,才能与这些数代权贵相抗衡──什麽时候,他的目的已经从生存变成了权力?沈约暗自警惕,权力是毒药,自古而然,那种操纵和游戏的危险快感,一旦成瘾再难摆脱。
可人总要给自己找点乐子,心思不经意地飘回曾经的那些旖旎幻梦上,沈约眼底深处不禁露出一丝自嘲的凄然。
总得做点什麽,专心做点什麽。
沈约此时是从三品,出去虽然已可唬人了,在这儿却仍算位卑官低,只坐在左手第四排,身旁还都是些上了年纪的高官,此处离维茨人远得很,周围又多是不相识的孱弱文臣,沈约只觉分外地有安全感,也懒得装作恭谨畏惧,从桌上的小碟里拈了花生米无声地嚼著,眼珠四处转悠,想找任晖的所在。正此时却听著旁边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彦升给维茨使团里一个武将绊住了,恐怕还有一会儿。”沈约转头一看,不禁笑起来,却是他现在的顶头上司范希诚。
“是哪个这等没眼色?”沈约晓得范希诚此言婉转,什麽“绊住了”,八成是被堵在园子里要求比武,回忆著来之前看过的资料,只有两人会做出此等莽撞之事,他笑问:“靳羽还是冯唐?”范希诚微笑道:“果然是做过功课的,是冯唐。”
沈约暗自为那位骁勇善战的冯副将默哀,任晖自李明丰出事後气到现在,他几次上门赔罪都被打将出来,在这当口向他挑衅,有点脑子的人都知道是什麽後果。他不欲多谈此事,转而问道:“你擅自挪了位置,没问题吗?”范希诚是正三品,理应坐在沈约左前方。
范希诚微微一笑,眼中现出促狭之意:“彦升兄说国宴兹事体大,让我看待著你些,别一会儿御前失仪就不好了。”他只道是任晖对沈约的关爱强迫症发作,沈约却听出话中讥讽之意,只得苦笑道:“他才是,别把人家冯副将打得鼻青脸肿,一会儿陛下问起可就难看了。”
范希诚挑眉微笑,“那也无妨,维茨自两年前飞雉城一败後就再不敢进犯我大应疆域,如今遵从协定年年按时上供,我大应自然也不会骚扰於他,冯唐想报今日之仇的话,只怕要等上不少年。” 同绝大多数应国人一样,范希诚说到炫耀国威之事就分外兴奋,沈约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心下微觉反感,嘿嘿笑道:“万一任晖输了,可也有趣。”
“怎麽可能?”范希诚失笑,“彦升少年英雄,一生决斗百场,向无败绩。”语气无比诚恳自然。沈约更觉有气,哼笑道:“他才几岁,一山更有一山高,莫小瞧了别人才是。”范希诚只当沈约妒意上涌不善掩饰,微笑颔首,不再言语。
就在这个时候,殿後忽而传来琴瑟隐隐,殿中诸人顿时连低声耳语都停下,两侧鼓乐齐鸣後,有太监高声开道:“皇上驾到──”殿前应国群臣立即肃然跪下,高声唱喏:“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使团来宾也躬身行礼。在太子的陪伴下,应国尊贵的皇帝陛下携皇後安然入座,和声道:“众爱卿平身吧。使团远道而来辛苦了,今夜咱们不分尊卑,但求同乐,开宴!”顿时场面一派和谐,双方使团频频致礼,又轮流向皇帝及太子祷祝献礼,若是忽略维茨与喀尔喀使团中偶尔几个不忿的眼神,几有天下大同错觉。
由於师父的缘故,这次沈约倒对南澧来人留了点心,这次国宴规格甚高,南澧作为陪客,也派来了常驻使团的最高代表,也是南澧在应国的人质,魏宁候段远均,沈约算了算,大抵是师父的远方堂孙之类的,看相貌不过二十来岁,应该是顶替父亲或者叔伯的,这种人质在越春的待遇不错,虽不能保持在国内的高贵地位,养尊处优地过日子倒是毫无问题,所以多半养出来些毫无骨气的窝囊废,即使人过中年回到故国,也不可能成为良材。
也不知是师父遗传突变还是这位小侯爷太不中用,沈约暗自皱眉,身疲气虚,眼下还带著两个黑轮,显然是纵欲过度,皇亲贵胄的俊美倒还残留了两分,但也沦於流气。真不想承认他是师父的亲戚,沈约颇感闷气,瞟了一眼高台上的皇帝,心道此人真是将权谋之术玩弄到了极致,连荼毒软化敌国後裔的机会都不放过。
没想到皇帝也正往他这边瞄了一眼,沈约一惊,猛地垂下眼帘埋头吃菜。虽然进过几次宫,但久坐龙椅养成的压迫感还是非一般人消受得起。沈约心中纳闷,太子也好,魏宁候也好,父执辈的气势们都继承到哪里去了?
宫女换过一轮菜,沈约腹中已是半饱,却不敢再抬头瞎望,於是停箸不食,转而小口啜著酒浆。任晖久久不至,他位子靠前,也不知皇帝发现了没?他正想著,忽听高高龙椅上传来一声询问,皇帝陛下颇有些疑惑地提声问道:“任晖呢?”
整个殿里的人虽各自忙活著,其实都留了大半个耳朵仔细留意龙椅上的动静,生怕一时不察错过了什麽。所以当皇帝陛下发话之後,诺大一座宫殿顿时安静了下来。陛下刚刚那句话没有点明对象,也不知是问谁的,因此也没人敢抢先开口。
总不能禀报圣上,您最心爱的臣子在国宴之前跟别国的外交使团成员比武打架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