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初帝严承坐在高位之上,目光在自己的长子身上稍作停留,才轻轻点头:“朕估算着也该回来了,皇儿一路劳顿,不必多礼。”
“谢父皇。”严璟起身,垂首站好,看起来格外的乖顺,就像先前的无数次他们父子不得不见面的场合一样。
严承朝着那道士看了一眼,又看了看严璟,似乎也不知要跟自己这个儿子说点什么,半晌才开口:“皇儿此去云州,感觉如何?”
严璟垂眸道:“云州城虽地处西北塞外,却并不像儿臣先前以为的那般偏僻闭塞,其风土人情自有其特色,倒是让儿臣长了许多见识。”
“那就好,”严承淡淡道,“你能有所收获,也不枉朕的一番思虑。从此以后,朕可将我大魏的西北交给你了。”
“儿臣不敢,护卫西北还是要仰仗戍军,但儿臣今后在云州定竭尽所能,配合戍军。”
“你能如此想,朕便也放心了。”严承点了点头,父子二人再次相顾无言。最终严承挥了挥手,“你大老远回来,想必心中很是惦念你母妃,朕就不多留你了,”说到这儿,他又顿了一下,“不过应当先去向你母后问安,之后再去看望你母妃才不失礼。”
严璟的表情有刹那的凝滞,最终还是保留了一丝理智,没有将不满宣之于口,再次跪地行礼:“儿臣告退。”
严承似乎也用光了自己最后的耐心,挥了挥手:“下去吧。”
严璟慢慢爬了起来,低着头缓缓地退出了内殿,直到再也看不见严承的身影,也再也听不见里面任何的声音,才从唇边发出一声轻哼,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了永寿宫的殿门。
王忠还尽职尽责地守在宫门外,看见严璟出来微微垂首:“恭送殿下。”
严璟看了他一眼,扯了扯唇,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内官,咱们皇后娘娘的寝殿,应该往哪边走?”
第六章
不得不说王忠不愧是当今圣上的贴身内侍,多年在圣上身边见识过各种各样的场面,才能在短暂的错愕之后迅速地恢复如常,他朝着严璟微躬身,低声道:“皇后娘娘的寝殿确实离永寿宫远了些,殿下找不到也是正常,是奴婢疏忽。”
说完,他回过头看向身后的一个内侍:“还不去给殿下引路?”
永寿宫的内侍还没人敢违背王忠的话,立刻上前,朝着严璟一礼之后,做了请的手势:“殿下这边请。”
严璟面上总算轻松了一些,他颇为感激地朝着王忠点了点头:“劳烦内官。”而后便跟着那小厮朝着崔皇后的昭阳宫走去。
其实也不是严璟不靠谱,在他记忆里,就没有单独进出过昭阳宫。不仅他不想跟那位正宫娘娘有什么太多的接触,那位似乎也懒得敷衍他,入宫之后便免了皇子公主们惯例去问安的规矩,永初帝素来不过问这种小事,大家都乐得省了一个麻烦。
却没成想今日却是永初帝主动提出的要求。
严璟边走边在心中思索,这或许是某种讯号——毕竟太子之位空了这么久,现在中宫总算有了动静,提前树立一下威信也不是不可。就是不知道后宫之中有多少人会因此夙夜难眠了呢。
昭阳宫。
自大魏开国以来,一直以未央宫作为皇后的寝宫。但崔峤入主后宫之后,不知是为了避先皇后的讳,还是有什么别的顾虑,反而将未央宫空了下来,住进了更偏一点的昭阳宫。
因为出身与性格的原因,崔峤并不喜被打扰,所以后宫嫔妃除了必须来问安的时候,鲜少主动到昭阳宫来,这里大多时候都格外安静,但此刻,寝宫内外却洋溢着鲜少有过的热闹与温馨。
崔峤靠在软塌上,手边的小桌上放着一个敞开的食盒,食盒旁是一碗刚刚盛出还冒着热气的补汤,她唇畔噙着浅笑,目光一直跟着那个自进了殿中就没闲下来的身影,终于忍不住开口:“阿嵬,别找了,先过来陪阿姐说说话。”
崔嵬正蹲在一个半人高的木箱前,大半个身子探进去,不知在翻找什么,声音闷闷地传了过来:“马上就找到了,阿姐稍等我一下!”
崔峤难得见他这幅样子,不由好笑,伸手将那汤碗拿起,轻轻嗅了嗅,眉头忍不住皱起,又放回原处,朝着崔嵬道:“你大老远地从西北回来,只有这半日的时间能在宫中陪阿姐,打算就这么浪费掉?”
“找到了找到了!”崔嵬总算从离开了那个木箱,几步来到崔峤身边,将手里的东西举到他眼前,“阿姐快看!”
崔峤配合地朝他手里望去,见他指间抓着一双样子喜庆的老虎鞋,不由笑了起来:“我还以为你给我带了什么宝贝。”说着话,将那老虎鞋接了过来,一边在指间把玩,一面道,“西北到都城山高路远的,还专门带了这么一大箱子东西过来,也不嫌麻烦?”
“云州城也没有什么好的,也就这点小玩意还算新奇。我急着赶路,也只在出发那日匆匆在城中转了一圈,才找了这些。”崔嵬直接在崔峤身边坐下,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一双眼亮闪闪的,神采飞扬,“等阿姐生辰过了我又要回西北了,外甥出生的时候也不知能不能赶回来,符越说,不管人能不能回来,当人舅舅的总要把见面礼先准备好。”
说到这儿,他面上漾出害羞却十分温柔的笑意:“也不知道我这没见过面的外甥会不会喜欢。”
崔峤抬头朝着那个木箱看了一眼,半人高的箱子里,被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装满。她知道崔嵬此次回都城为了加紧赶路,只带了几骑随行,也不知道这几个人怎么将这么大个箱子从西北一路运到了都城。
她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她不知这个孩子会不会喜欢这些东西,自己心里却是欢喜的很。崔峤想着,唇边漾起笑纹,伸手摸了摸崔嵬的发顶:“阿姐很喜欢。”
崔嵬到底只是一个半大的少年,听见这话笑意立时从眼底漾开,一双眼弯出好看的弧度,他抬眼看见崔峤手边的汤碗,歪头道:“阿姐,那汤是娘亲知道我今日要进宫,所以昨晚便嘱咐人煮的,说是最适合你现在这个时候了,让我盯着你多喝点呢。”
崔峤低头看了一眼手边的汤碗,自打她怀有身孕以来,各式各样滋补的东西喝了太多,以至于只是闻到味道,都觉得有些腻歪,但……她看了一眼崔嵬,还是将那汤碗端起,轻轻地喝了一口:“劳母亲费心了。”
崔峤与崔嵬虽然姐弟情深,实际上却并不是一母所生,她生母早逝,之后父亲续娶了胡氏为妻,胡氏待崔峤倒是还不错,但终究不比亲母女,尤其胡氏因为出身的缘故,最是在意礼数规矩,自从崔峤入宫为后,相处之中更多了几分客气与疏离。
崔峤颇为无奈,却也没什么办法,所幸崔嵬自小便在她跟前长大,姐弟之间的感情深厚,倒没有受这些影响。只是作为崔家儿郎,崔嵬十几岁便随父从军,父亲过世之后更是以不足弱冠之身承担了庇护西北的职责,西北军务繁重,姐弟二人想见一面已是十分不易。
天家无情,早在嫁入宫中的时候,崔峤就做好了准备。到了今日,姐弟二人还能有这般亲近,她已十分知足。
姐弟二人说了会话,侍女突然匆匆而入,凑在崔峤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崔峤的眉头忍不住皱起:“他怎么想起到我这儿来了?”
侍女低声回道:“听说是陛下要求的。”
崔嵬听见了这二人的对话,抬起头看向崔峤:“阿姐,是有什么事吗?我要不要先回避一下?”
“一个不相干的人过来请安,敷衍几句就走了,没什么可回避的。”说着,她朝着侍女点了点头,“既然是陛下吩咐的,一会人到了,请进来就是了。”
侍女躬身:“是,娘娘。”
崔峤入主后宫十年,这十年的时间里,崔嵬从一个一无所知的小孩变成了能在边关独当一面的少年,早不复当年的天真无知,对他长姐在宫中的境遇也逐渐有所了解,他知道有多少人盯着这个皇后之位,也知道他长姐多年以来在宫中有多少的无可奈何,偶尔的时候也会庆幸自己尚且能撑起西北戍军,他长姐的这个皇后之位才能坐的安稳。
他不知此刻要来问安的人是谁,但瞧着长姐的表情,也知道不是什么熟络的人呢,这么想着,崔嵬收了面上的笑意,端正了坐姿。
他久在军中,整日里跟刀枪剑戟打交道,难免沾染了一些肃杀之意,此刻腰背挺直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颇带着几分不怒自威之感。崔峤抬眼望见他这副样子好笑之余又觉得有几分欣慰,崔嵬在她面前从来都是天真单纯的,此刻故意摆出这副样子,也是为了在外人面前替她撑起几分架势——尽管她并不在意这种架势,但幼弟的心意却让她动容。
逢此时,宫门从外面打开,跟着琐碎的脚步声传来,崔峤将到了唇畔的话也收了回去,低下头又将手边的汤碗端了起来,漫不经心地喝着,听着那脚步声渐近。
严璟跟着宫中侍女一路进到殿内,目光一直老老实实地看着脚下的路,对这殿中其他景致没有丝毫的兴趣。等那侍女停下脚步,他才也跟着停下,面无表情地跪地行礼:“儿臣参见母后。”
尽管他有意克制,这一声却还是叫的不怎么情愿,实在是因为若论起年岁来,崔皇后并不比他大上多少,但碍着宫中礼数,和不被人落口实,也只能如此,但心底多少有些抵触,他素来懒得掩饰情绪,此刻多少表露了出来。
崔峤一面唇角向上翘了翘,她自然察觉出严璟的不情愿,其实若从她的角度来说,也实在不愿与永初帝这几个皇子有过多的接触。但此刻人已经到了眼前,有些表面功夫总还是要做一下的。
“殿下不必多礼。”她顺手放下手中的汤碗,轻轻点头,“殿下初到云州不久事务繁多,此番又为了本宫生辰跋涉而归,本宫心中颇为不忍,但想着淑妃应该对殿下挂念的很,趁这个机会母子多多相聚倒也算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