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璟几乎可以料到,若没有宿卫军作为威胁,这其中的许多人,说不定早就打开城门,向严琮称臣了。
毕竟,严承气数将尽,剩下一个没什么本事的皇长子,一个嗷嗷待哺的幼子,又能成得起什么气候呢?
严璟在内殿前停住脚步,在众目睽睽之下解下腰上的长剑递给门口的王忠,唇角微微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目光从这些人面上缓缓略过,而后顺着敞开的殿门,与他母妃一起,进到幽深的内殿之中。
病榻之上,严承已经醒转,甚至还坐了起来,他的面色惨白,就像是一张脆弱的纸,眼底发青,透露出难以掩饰的将死之气。崔峤站在他身边,听见脚步声后微微侧目,朝着严璟看了一眼,低声道:“陛下,淑妃与瑞王来了。”
严承应了一声,扭转视线看向母子二人:“你们来了。”
严璟凝眸看着严承,良久之后,跪倒在地:“儿臣参见父皇。”
严承轻轻笑了一声:“都这种时候了,皇儿不必如此多礼,坐吧。”他说完,朝着一旁的淑妃轻轻点了点头,“淑妃也坐吧。”
淑妃的面色竟然比严承还要难看几分,她自进了内殿便顿住了脚步,目光一眨不眨地看着严承,没有施礼问安,听见他的话也没有任何的反应。严璟朝她看了一眼,微微蹙眉,却未出一言,扶着她落座。
“皇后,”严承缓缓道,“众卿都到了吗?”
“嗯,”崔峤微敛袍袖,挨着病榻也坐了下来,“皇城之□□有朝臣数十人,现都已至外殿。”
“这样啊,”严承舒了口气,“那就都召进来吧,趁着朕还有气力,便把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这天下啊,虽然已不是朕想要的样子,但,朕总该给它一个交代。”
崔峤偏转视线,朝着严璟看了一眼,而后转过视线朝着候立在旁的王忠点了点头,王忠微躬身,快步退出殿内。
“朕生性多疑,一生猜忌无数,文武百官,后宫嫔妃,亲生子嗣都当成制衡的工具,只为了保证自己能够稳坐这皇位,最后落得了这么一个下场。”严承将目光从王忠的背影上收回,绕着这永寿宫内殿看了一圈,最后落在严璟脸上,“朕以为,既为天子,又怎能如凡人一般短命,所以,这些年来,从未想过要将这皇位假手他人,也从未考虑过立嗣之事。却没想到要在这种时候,将这个早已不复当初的天下交托出去。”
话说到这儿,他抬手掩唇咳了起来,殿内的几人都变了神色,魏淑妃更是几乎站了起来。严承朝她摆了摆手,勉强止住了咳嗽,接过崔峤递来的水盏,轻轻喝了一口,湿润了几乎干裂的唇,才朝着严璟继续道:“待会文武百官前来,朕便会当着他们,还有皇后与你母妃的面,宣布懿旨,封你为太子,待朕长辞之后,便登基为帝。”
魏淑妃整个人都僵住,她盼了这一日二十年,却偏偏在这种时候,这个朝夕难保的局势之下……
崔峤将手里的水盏放下,偏转视线看着严璟,见他一直低垂着视线,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道:“陛下此举,为的是向天下阐明正统,这样就算将来严琮……他也不过是一个欺君罔上的乱臣贼子。至于这皇位,这天下,殿下就算受了旨意,也无需对其尽什么职责。”
严璟将自己的手掌翻转过来,看着上面的的青筋,缓缓抬起头:“母后,我们都明白,眼下就算我不想接受,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不是吗?”
第五十九章
“朕与众卿也算是许久未见了!”
严承歪坐在床榻上,目光从陆陆续续进入内殿的群臣脸上掠过, 而后发出一声轻叹。前段时日他一直在昏睡, 在之前,文武百官倒是时有前来探望, 但那时他的身体便已经不太撑得住,君臣之间的相处也再不复往昔。
他对这些人已再无威慑,这数十人里,或许还有几个对他残留些许敬意, 但更多的到了眼前的情境, 大概巴不得他早点死去, 毕竟只有他死了, 这眼前纷乱的朝局, 才能有一个了结。
当然,这了结究竟是如何, 这大魏的天下到底会落到谁的手里, 就不是他们所能决定的了。这天下总归会易主, 他们也总会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不管怎么,大概都会好过现在这般每日担惊受怕, 看不到茫茫前路。
严承此生最擅识人, 在这种时候也依然能够一眼就看出这些人的心思,却也只能装作毫无察觉。往昔的君臣情谊, 他对所有人的震撼与威慑早已随着这局势而消散。他也不会再天真的指望, 反正到了此刻这种地步, 他要的不过是一批看客而已。
纵使各怀心思, 但到底是久在朝堂之中沉浮之人,仍可以装作无事发生一般,朝着严承跪地请安:“臣等叩见陛下。”
严璟站在病榻旁几步开外,面色冷淡地望着面前的所有人,而后又将视线转向病榻上的严承。到了这种时候,他也不得不承认,他的父皇大概是天上的王者,哪怕到了如此境遇,哪怕已经缠绵病榻多日,深知自己命不久矣,身上的那股帝王之气仍没有丝毫地消散,他轻轻点了点头,将手遮在唇边,轻咳了两声,而后才道:“卿等平身吧。”
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殿中响起,群臣陆陆续续地起身,微躬身朝向床榻,等着接下来严承的指示。
严承安静地看着他们,他抬手遮了遮自己的眼,好像有什么情绪从其中闪过,他却不想展示出来,再放手时,面上已是一片的平和:“十余年前,朕从先帝手中接过玉玺,登上皇位,继承这天下,也曾励精图治,妄求将我大魏建成古往今来从未有过的富强与兴盛。却没曾料想,世事难料,这天下在朕手中最终变成了这副样子,而朕,已经再无收拾残局的时间了。”
刚刚起身的群臣登时跪倒在地:“臣等惶恐!”
严承轻笑了一声,不知是在笑群臣此刻的态度,还是在笑自己,也不管他们的表现,兀自继续道:“朕曾妄图追求长生,却最终落得一个短命的下场,这是朕的报应,但我大魏的江山却不该于此,所以,趁着朕还有意识,也趁着你们都还在,就当是替朕,也替这天下,做一个见证。”
群臣慢慢抬起头来,严承在这帝位之上待了十余年,他们就对着这个太子之位猜了十余年,今日总算等来一个结果,一切却早已不复当初。有人愤恨,有人懊悔,也有人止不住地叹息。
严承却恍若不察,继续道:“朕膝下共有三子,次子严琮虽少而多谋,奈何母族势盛,野心过大,朕还没死,便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夺嫡,实在不堪托付。幼子严玏,虽为中宫皇后所生,名正言顺,奈何实在年幼,无法托付。皇长子严璟……”
严承慢慢偏转视线,落到严璟脸上,他恍惚中发现,这是这二十年来,他第一次如此认真地看着自己的长子,一时之间,居然有那么一点百感交集。
严璟在群臣的瞩目之下,跪地拱手:“儿臣在。”
严承久久地看着他,最终却没给留下丝毫的评价,只是缓缓道:“传朕旨意,以皇长子严璟为皇太子,局势紧迫,不授册宝。群臣在此,便为见证,从此刻开始,严璟便是朕御口钦封的太子,待朕殡天之后,不管这天下变得如何,也不管你们都在何处,只有严璟才是这大魏国名正言顺之主,旁人凡有逾者,便为窃国之贼,当为天下万民及子孙后代所唾弃。”
群臣再叩首:“臣等谨遵陛下旨意!”
严璟看着面前低垂着头的众臣,也慢慢倾身:“儿臣,遵旨。”
严承说了如此多的话,已是疲惫至极,他微微垂下眼帘,轻轻地喘了几口气:“该说的,朕都说完了,能够交代一下身后之事,能够与众卿再见这一面,也算此生无憾。”说到这,他轻轻摆了摆手,“好了,都退下吧。”
数十人缓缓起身,陆陆续续地退了下去,这殿中又恢复成了方才的几个人。崔峤与魏淑妃尚且避于屏风之后,严璟仍保持着方才跪地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看着病榻上的严承,父子目光相对,严璟第一次在对视之中没有躲避,径直看着严承的眼睛,“父皇,”严璟缓缓开口,“如若这大魏的江山最终覆灭于儿臣手里,您可会怪我?”
严承轻轻眨了眨眼,抬手揉了揉前额:“世事无常,到了如此地步,将这么个天下交托于你,朕又有资格怪谁?万事皆有其命数,如若到了那一日,这大魏的江山真的亡了,那便是它的命数,更是朕的过失,朕在九泉之下,自会向先祖请罪。”
他的目光偏转,凝结于虚空之中,不知在想些什么,淡淡道:“朕此生算不得一个好皇帝,也算不上一个好父亲,却也不至于一无是处,不识好歹,连最后一点担当都没有。”他微微闭眼,仰头靠在床榻上,“这大魏的江山,若是真的亡了,朕便是那罪魁祸首,毋庸置疑。”
“儿臣明白了。”严璟将头叩在地上,朝着严承施了大礼,而后才慢慢站起身来。
父子二人的对话终结,崔峤与魏淑妃也终于从屏风之后回到殿中。魏淑妃的一双眼通红,她看了看严璟,又看了看严承,轻咬着自己的下唇,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天下大乱,风雨飘摇,曾经她以为那天底下最强大的人也变得不堪一击,就像严璟说的,眼下所有人都已是别无选择,她一个懦弱无能的深宫女子,又能说些什么呢。
她最终只是走近床榻,看着严承缓声道:“陛下,您要喝些水吗?”
严承抬眸看她,而后点头:“好啊!”
崔峤好像是所有人之中最平静地那一个,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在其预料之中,她看了严承一眼,转身来到书案前坐下,提笔在纸上写着什么,还没等写完,便被大殿之外的脚步声所惊扰,一个慌张的内侍冲进这内殿之中,手里举着一封密信 :“陛下,娘娘,殿下,有密信。”
皇城之外被严防死守,这密信在这种时候还能送进这深宫之中,期间不知费了多少的波折。
崔峤握笔的手轻轻颤了颤,一滴圆润的墨汁落下,沾染了纸张,终究是再也写不下去了。她平静地将手里的笔放好,而后整理了一下衣袍,才站起身,徐徐地来到那内侍身旁,从他手里接过密信,拆开,目光匆匆从上面扫过,而后微微阖眸。
魏淑妃伺候严承喝了几口水,严承侧目,朝着崔峤望去,目光凝结在她手里的信上,启唇道:“该来的还是来了吗?”
崔峤应了一声,握着纸张的手微颤,而后呼了一口气,将那张纸直接递给了几步之外的严璟:“陛下心中已经有了准备,还是殿下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