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严璟不动声色地看着符越从视线之中消失, 忍不住朝着屏风看了一眼,水声依旧, 甚至还能听见其中夹杂的若有似无的不知名小调,显然对于外面发生了什么,崔嵬一无所知。在某些时候, 他依旧保持着小孩子一样的习性, 在做一件事的时候格外的专注,完全的沉溺其中, 哪怕在旁人看起来是一件十分平淡无聊的事情,也总能从中寻得乐趣。
这样的崔嵬让严璟没有办法不被吸引。
严璟抬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眸色变得格外深邃。他自然知道符越方才逃一般的离开是因为想到了什么,却没有解释的打算, 毕竟在他看来, 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情, 若不是尚在战时, 就今晚这副场景……他还真的不知道会发生到什么地步。
严璟有时候十分的怀疑, 当崔嵬睁着他那双明亮而又单纯的眼睛, 毫无保留的望向自己的时候,能否感应到自己对他怀有的某种心思?
算起来二人定情也有一段时间,感情甚笃,也做了许多亲近的事情, 却一直没有更亲密的接触, 不是严璟不想——每与这少年多接触一刻, 对他的渴望都会又增添一分, 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感受,全身心的,都想要和另一个人更加亲近。
只是回头看看过往的几个月,二人独处的机会实在是少的可怜。
严璟想到这儿,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再一抬头,发现崔嵬不知何时从屏风后探头出来,面带茫然地望着他:“璟哥,怎么了?”他说着话,朝着帐门的方向望了一眼,“方才是有人来吗,我好像听到了说话声。”
“是符越,打了个招呼便走了。”严璟也跟着看了一眼,再回眸发现崔嵬随意穿了一件白色的中衣从屏风后绕了出来,因为身上的水迹没有擦干,布料很快便被浸湿,将少年人的身形影影绰绰地展露出来。平时总是高高束起的长发披散在肩头,随着崔嵬的脚步,有水珠从中滚落,滴在他赤着的脚上,只惹的少年忍不住微微蹙起眉头。
崔嵬素来不拘小节,先前也不是没见过这副样子,但或许是因为方才的胡思乱想,又或许因为此刻自己倚坐在床榻上的姿势,让严璟只看了他一眼,某种念头突然变得格外活跃起来。
崔嵬随手拿了一块干布巾擦了擦自己还在滴水的头发,明显还沉浸在符越刚来过的话题中:“他倒是比我想象地回来的要快,我还以为阿依公主真的会把他留下当驸马呢。”
严璟目光一瞬不瞬地凝结在他身上,在崔嵬抬眸二人四目相对的瞬间,条件反射一般地扭过了头,而后掩唇轻咳了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
崔嵬擦头发的动作顿了顿,狐疑地眨了眨眼,径直走到严璟面前,伸手轻轻覆在他额头上:“璟哥,你……”
严璟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少年唇上,打断了他的话,抓住他的手臂,将人直接拉到自己身边坐了下来,另一只手接过他手里的布巾,替少年擦起了**的长发。
崔嵬本就懒得做这种事情,此刻有人代劳,自然乐得,他垂着头由着严璟轻轻地擦了一会,突然晃了晃脑袋,而后便打了个呵欠。
严璟先前的那点旖旎已经被自己强制性挥散,他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从心底生起了几分心疼。哪怕再英勇善战,也不是铁打的身子,在战场上折腾了这么一整日,想必也已是筋疲力尽,能够完好无损地回来,对严璟来说,已是万幸了。
他手上的动作微微顿了顿,向后挪了挪身子,空出大半张的床榻,然后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累了就枕一会,我们说说话,一会就擦干了。”
崔嵬瞧了一眼,便毫不客气地枕了上去,眼帘微微垂了垂,似乎是在与涌上头的睡意做挣扎,却忍不住又打了个呵欠,甚至从眼角溢出泪来,他随手擦了擦,便听见严璟问道:“今日攻打洛州可还顺利?”
“一切与预计的差不多,陈启在此确实留了些兵力,但西南军中许多的人当初归顺于他本就是迫于形势,在对上西北戍军,察觉到战力的差距之后,很多人便已经打了退堂鼓。虽然那位带兵的副将颇有本事,但军心一旦散了,便无法再挽回。”崔嵬说着话,似乎嫌烛火过于明亮,抬手遮了遮眼,“不过若说起来不顾性命忠心于陈启的人也不是没有,不然我们也不能折腾到这个时辰才得手。今日看起来还算顺利,却不知道到了都城,又会是什么样子。”
崔嵬说着话,声音变得极轻,最后渐渐止息,化作清浅的呼吸声,竟是不知不觉间就睡了过去。在睡梦之中大概是觉得这个姿势并不怎么舒服,他干脆翻了个身,面朝严璟的身体,手臂还顺便搭在了他的腰上。
温热的呼吸扑在严璟身上,彻底打断了他的动作,他微垂视线,看了一眼腿上的少年,忍不住发出一声苦笑,某些刚刚压下去的念头又渐渐冒了出来,可是看着崔嵬香甜的睡颜,却又清楚的明白此刻自己是什么都做不得的。
他将手里的布巾随意放到一旁,把崔嵬的长发全部拢到一侧,防止他在睡梦中压到,而后拉过被子,盖住了少年只穿了一件中衣的身体,发出一声不知是何意味的叹息。
这一系列的动作极轻,在他面前总是会降低警惕感的少年兀自沉睡,没有丝毫的察觉,严璟被他枕着腿,也没有任何惊动他换个姿势的打算,就着这样的姿势,垂下视线看着少年睡梦中的侧脸,居然也没有感觉到丝毫的厌倦。
这是一张十分年轻的脸,与它的主人一样,充满了朝气与活力,却又带着一点青涩,在睡梦之中十分的无害,但是在战场之上却又能于千军万马之中,成为严璟的那颗定心丸。
严璟想,自己还真是幸运,过去的二十年里,他明明是一个一文不值的废物,却有幸获得这少年的满腔真心。
这么想着,严璟忍不住低下头,凑近了崔嵬的侧脸,刚刚洗过澡的少年身上泛着皂角的清香味道,方一凑近,就萦绕在严璟的鼻息之间,让他有一瞬的失神,而后才继续自己的动作,在崔嵬的侧脸上印下了一个轻柔无比的吻。
几乎是在同时,帐门再一次被人从外面掀开,秦将军人还未到,声音便先传了进来:“将军!不是说一会去我帐中商议……”
话音戛然而止,秦将军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画面,与受到惊吓而抬起头的严璟四目相对:“殿……”
话还未说完,再一次被打断,因为原本枕在严璟腿上看似沉睡的人直接弹了起来,而后重重地撞在了严璟的下颌上。
帐内的空气在这一刻仿佛凝滞,严璟被这一撞整个人仰面倒在床榻上,一手按着自己的下颌,半天没有反应。崔嵬身上原本就随意套着的中衣已是乱七八糟,额头撞到的位置也隐隐作痛,但他完全顾及不上,手忙脚乱地凑上前去察看严璟的情况。
至于秦将军——他目光在这二人身上来来回回地扫了两遍之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莫名其妙地做错了什么事情,虽然他也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但还是紧张地吞了吞口水,突然就抱拳拱手,迅速道:“末将告辞。”
直到他整个人从帐中消失,崔嵬都没分出一丁点的注意力给他,他跪坐在严璟身边,小心翼翼地将他按着下颌的手拉开,借着昏暗的光线,也能看出白皙的皮肤上明显的红痕,大概是痛得很了,连带严璟的眼角都跟着红了起来,隐隐地有水光在其中打转,好像下一刻,就会从眼中涌出来。
严璟大概用了全部的克制力,才让自己没真的在崔嵬面前这么莫名其妙的就落下泪来。他抬手遮了遮眼睛,等痛感慢慢地淡了一些,才逐渐找回了意识,握住了崔嵬小心翼翼地伸过来的手,轻轻唤了一声:“阿嵬啊!”
“璟哥,”崔嵬所有的睡意早就散了个干干净净,全部注意力都落到严璟身上,全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额头也因为刚刚的碰撞隐隐发红。
严璟呼了一口气,用手肘支着自己坐了起来,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了点崔嵬的前额,唇角勾出一抹笑:“你不痛吗?”
崔嵬后知后觉地抬手摸了摸,然后摇了摇头:“好像没怎么痛了,璟哥,你还好吧?”
严璟苦笑着摸了摸自己的下颌,不是他矫情,下颌这种地方本就脆弱,更别提他与崔嵬之间存在着的差距,现在他还能感觉到连绵不断的痛意,因此,索性点了点头:“这一下可是痛得很啊。”
察觉到崔嵬变得更难看的脸色,他突然笑了起来,轻轻地补了一句:“小时候我摔痛了,母妃都会帮我吹一下,说这样就不会痛了,阿嵬你要帮帮我吗?”
第八十章
春寒料峭。
大军这一路向南进发, 天气也一路逐渐转暖,但到底还没完全的入春, 就像此刻,尽管明晃晃的太阳挂在头顶,却依旧能感觉到彻骨的寒风, 直惹得严璟忍不住拉紧了身上的披风, 妄图借此能够稍微抵挡些许寒意。
倒是他身边的少年,虽然穿的更为单薄一些, 却是面不改色,丝毫没有受到任何的影响,甚至在察觉到严璟的动作时,忍不住朝着他瞧了一眼之后, 小声问道:“璟哥, 要不要我再让人去找一件外袍给你?”
严璟的目光忍不住往少年身上看了一眼, 看了一眼他身上简单的黑色外袍, 无奈道:“你不如自己先添上一件?”
崔嵬随手在身上扯了扯:“我久在西北, 什么严寒的天气没见过, 身上这件便已经够穿了。倒是璟哥你,风寒刚好,还是多穿一些,省的着凉吧?”
“阿嵬啊, ”严璟忍不住道, “我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弱不禁风。”
二人正说话间, 一对穿着破旧的小夫妻推着一辆同样残破的车子从对面而来, 看见迎面而来的浩浩荡荡的大军时,二人面上的表情明显充满了恐惧,立时停下了脚步,朝着四周张望起来,似乎想要寻找一个躲避的地方,奈何这官道只有这么宽,竟是避无可避,几乎是下意识地,那个年轻的妇人挡在了马车前,而同时,她那个瘦弱的夫君也护在了他身前。
严璟面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目光在这二人脸上稍有停顿,握着缰绳的手微微用力,将马头稍微偏转了些许,整匹马行进的方向都向内偏转了许多,而他身后正行进的队伍,就仿佛接到了指令一般,竟也跟着动了动,硬是在本就算不上宽的官道上空出了足够一辆马车前行的宽度。
一切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明明有数万人在这官道上前行,却除了马蹄声与脚步声,再也听不到其他。
严璟手里的缰绳在手掌上缠了几道,留下一圈红痕,他驾着马,不动声色地从这二人身边路过,视线越过这二人单薄的身躯,看向那辆残破的木车上,看见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怀里还有一个还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兀自睡得香甜的奶娃娃。
严璟的眸色一暗,下意识地就想起了千里之外的云州城里的严玏,忍不住又朝着那奶娃娃看了一眼,哪怕他养了严玏数月,却还是不太能区分这些婴孩的年岁,只瞧着与严玏应该差不多大,看起来却更瘦弱一下,一张小脸微微发黄,在睡梦中大概被冷风吹到了,整张脸皱成了一团,即使这样,看起来也可爱的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