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有难 第106章

不管是赤霄还是晏维清,动作都快到几乎无法捕捉。一人当胸刺去,另一人随即跃起,挥剑向头;前一人立即往后矮身,同时举剑向上;两件兵器不可避免地碰到一处,斜着拉过时发出愈加明显的金属共鸣。

“……这两把剑怕是出自一人之手。”元一道长低声道,不知该不该为这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震惊。

下花大师听在耳朵里,又低声念了句佛号。“恐怕不仅如此。”

兵器与兵器,就算工艺原料一模一样,也不免在手工锻造上有些区别;现在,这两把剑竟可合鸣,便说明它们极可能是同一人同一时期打出来的双剑——准确地说,只可能。

那么,里面就有个很明显的问题。赤霄和晏维清理应素不相识,为什么会各执双剑之一?

不得不说,若非赤霄的剑法是在白山上定型的、早与晏维清没了相似之处,他们之间的渊源一定会被窥伺,或多或少。只兵器本身有渊源,在场诸人都觉得这应该是个意外。

沈不范就没多想。事实上,他正看得两眼放光,心中尽可能地记下招式,好回去研读一二。

邱不遇的反应与他类似。事实上,绝大部分人都在紧张地观看剑神剑魔的对决,想不到太远的地方去。

如此一来,没人注意到,位置靠后的雷一云眉宇间全是阴云——赤霄人称剑魔,果然不是虚名;若要拿下他,除了镇教大阵外,竟别无他法!

至于赤霄和晏维清,两人一开始都心存试探,并未全力以赴;等到慢慢熟悉对方的招数和套路,厮杀就变得更激烈了。腾挪跳跃,他们一度在不足掌宽的长空栈道上比拼,任何一个失手都会掉下悬崖、米分身碎骨;从南到东,他们也一度杀到鹞子翻身,赤霄在挡开晏维清的全力一劈时,他几乎是倒着挂在石窝中,而晏维清也好不到哪里去。

那种险象环生,便是远远看着,也叫人不停地倒抽冷气。而观战诸人,若是没有点过得去的轻功,怕是连看都看不到几眼。

日头向西推移,两人之间的情势也慢慢明朗起来。晏维清的剑没有任何破绽,然而他遇上的是赤霄。赤剑刁钻灵活,还挟带着一股聪明人都不会让它近身的赤红流炎。更别提,随着战酣,它不停地向晏维清身上的要害招呼,势若疯狂;简直不像是赤霄用它,而像是它自动自发地带着赤霄走……

当一点锐红最终没入晏维清胸前时,晏茂天短促地惊呼一声,手脚强直,向后厥了过去。

这一下非同小可,围观人等的注意力都暂时被吸引走了。

“你会死。”晏维清轻声道,不可忽略的剧痛以及大片扩散开来的、粘腻温热的触感并不能阻止他说这句话。

赤霄微微愣住,然后放声大笑。“晏维清,你话说反了吧?”

“就算我败,你也会死。”晏维清坚持。不管是谁,只要看到他现在看到的,就知道这绝对是真话——那张白皙的脸上布满了分裂开来的火红细纹;不是走火入魔,还能是什么?

赤霄顿住,瞪着晏维清看。有一段时间,他眼里是全然的戏谑和蔑视;但等那些不正常的红纹逐渐消失,他的笑也一分一分地褪色,直至面无表情。

“人总是会死的。”他冷冰冰地说,一字一句,手上力气重了两分。

晏维清的视线没从他脸上移开,哪怕一丝一毫。“晚总比早好。”

“我以为这话该对你自己说。”赤霄哼笑一声。然后他手腕一抖,那把缭绕着红光的赤剑就轻轻脱离了晏维清的胸膛。流炎消失,剑身也重归黯淡。“罢了,我也该给你一次报仇的机会,”他唇角斜斜地扬起来,讽刺一般,“这才公平。”

话音未落,赤霄就几个腾挪离开了。

晏维清依旧盯着那身猎猎红衣。“再练下去,你一定会走火入魔。”他很想说这句话,但他不确定赤霄听见没有,他甚至都不确定自己说了没有。因为下一刻,他觉得天旋地转,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黝黑的铁亭顶。

反观赤霄,他一路狂奔而去。直到确定没人能追上时,他强撑着的膝盖顿时一软,整个人跪伏在地。先发抖的是右手,紧接着左手也抖了,以至于他不得不生生地把它们插进面前灰石,指甲纷纷崩断碎裂;但十指连心的剧痛也没有用,后知后觉的恐惧依旧蔓延全身,压得他喘不过气,眼前一片猩红——

血,全是血,全是晏维清的血……他答应和晏维清比试,为的本是让对方了结心魔深种的自己;可为什么他还没死?!他到底干了什么?!

第93章

又过一月,白山顶上已经开始飘飘扬扬地下起了小雪。每年严冬对驻守白山教总坛的人来说都是不小的考验,所以在被叫到教主密室中时,华春水其实并不知道赤霄有什么事情能比过冬更紧要。而听完赤霄的吩咐后,她就更不明白了——

因为赤霄是这么说的:“你有解决不了的事,就去找晏维清。”

华春水极度迷茫。暂且不提教里能发生什么大事,但自家圣主不是赢了比武么?暂且不提正邪不两立,晏维清受的当胸一剑可有性命之危啊!两厢对比,有什么在不在好说,有什么找不找好说?

“若我不在时。”赤霄又补了一句,神情平静。

但这瞬间把华春水吓蒙了。“圣主,什么叫你‘不在’?”她几乎惊恐地问。是她想太多还是怎么,这调子为啥那么像交代后事?

赤霄本来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不过,他能预料到,如果他什么都不解释,那就算是华春水,也不见得会在出事时寻求晏维清的帮助。无关信任,只是太过匪夷所思。

于是,他轻轻叹了口气,抖了抖长袖,露出底下两只包成粽子般的手。

华春水惊得差点跳起来。“圣主,这怎么弄的?”手受伤了,这明摆着;但问题在于,全天下没人能做到这点,除了……圣主自己?

想到这时,华春水心中一丝不好的预感愈来愈重。

赤霄见她的惊恐已经完完全全写在了脸上,心有不忍,又重新把手背到后头去。“其实晏维清根本不想杀我,”他停顿了下,“我也不想杀他。”

作为一个曾见过两人打照面的旁观者,华春水觉得这在意料之中。然而赤霄说这话不可能是无的放矢……她并不笨,马上就想到了关键:“可那一剑……”实打实地插在晏维清心口;只要再深半寸,晏维清肯定就当场呜呼哀哉了!

赤霄敛下眉目,好掩去眼中无可避免的痛苦。“我……”他低声道,“我根本想不起我那时在做什么。”

华春水的眼睛瞬时瞪到不能再大,里头的惊恐已经彻底变成了恐惧。因为照赤霄的说法,他已经走火入魔了!如果真是这样,那怪不得说什么他不在时就去找晏维清的话!

“……这是真的么?”片刻后,她只能这么问。但她嘴唇颤抖着,知道自己等不到一个否定回答——赤霄没必要也不可能拿这种事开玩笑。

回应果然是一片你知我知的沉默。

好半天,华春水才重新打破它:“……还有人知道此事么?”

赤霄摇了摇头。“手是我自己处理的。”

这话听起来普通至极,也就是没其他人知道的意思,但华春水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的异常——作为堂堂一教之主,赤霄什么时候都犯不着自己动手处理伤口。而他既然这么做了,也就肯定有原因。最可能的那种是,教中负责医务的香堂已经失去了他的信任。

“不仅老五,还有老二。”赤霄紧接着补充。他仔细打量了一遍华春水面上的神情,又小幅度摇了摇头:“只是我的猜测。”

但华春水并没为此感到放松。因为她能猜出来,赤霄为什么这么说——重点不是没有证据,而是她不愿意看到教众自相残杀;如果不是照顾她的想法,以赤霄的作风,秦阆苑和凌卢早就死得透透的了。

所以这次轮到她陷入长久的沉默。最后她只能说:“我会尽快查明此事。”

这正是赤霄预料中的反应。“很好。”

“可圣主你的伤……”华春水的目光重新落回赤霄几乎被挡光的袖口,“有没有什么办法?”

赤霄不怎么在意。“只是小事。”

“皮肉伤确实是小事,”华春水同意,但她还是忧心忡忡,“可还有……”她说不出口,因为她根本想不出,赤霄为什么会走火入魔。明明这些年都好好的,不是吗?还是说对方藏得太好,就连她也没发现一丝踪迹?

“世上只有我一人练流炎功。”赤霄道。

华春水很明白这潜台词。流炎功是白山教主心法,而谈百杖两年前过世,目前确实只剩赤霄一个,其他人都无缘得见。那也就意味着,万一有意外,也只有赤霄一个人能尝试解决自己的问题。

“可这样太不保险了……”她没忍住说。平时练功还好,指望一个已经走火入魔的人自救,这要求是不是过分高了?

赤霄没回答,只轻轻扫了她一眼。接下来的一炷香里,华春水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一个更好的方式,泄气得肩膀都耷拉下去。

眼见此时已成定局,赤霄干脆地把其他事情一起交代了。“我刚才说的,除了老二和老五,你都可以转达。”他说,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口气,“我马上闭关。”

与此同时,南阳炎华庄。

因为心口受伤,晏维清足足昏迷了大半个月。若不是晏茂天把他平时做的那些灵丹妙药不要钱一样地撒,他怕是挺不过最后一口气。

但好在结果还算不错。现在,晏维清不仅醒了过来,每日还能打坐两个时辰,调养内息,眼见着慢慢康复。

而在这些日子里,因为平时惩奸除恶的名气远播,所以一听说剑神受了重伤,那良药补品就跟流水似的涌向庄里,送礼的人差点把门槛踏破。

这让晏茂天勉强安慰了点,但晏维清对此没有任何反应。照理说,重伤却生还,仇恨或多或少有一点,庆幸或多或少也有一点。可他十分冷静,冷静到都快不像个人了。

谁都想知道他怎么想,但在这节骨眼上,没人敢刺激他。这一来二去的,头一个问的竟然不是晏茂天也不是云长河,而是相对沉不住气的云如练。

就算是这样,她问着也很犹豫。“阿清……”

此时,年关已经快要到了。晏维清的伤口已经完全愈合,受到影响的功力也恢复了七八成。听出云如练话里的欲言又止,他一下子就明白了。“你想知道什么?”

云如练小心地揣摩他的神情,直到确定其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反感,这才壮着胆子问:“你……会不会要赢回来?”

晏维清一听就笑了。“这话是我爹教你的么?”

“当然不是!”云如练立时把头摇得拨浪鼓一般,“撑死了只是我和晏伯伯一样担心你!”

晏维清当然知道这个,只含笑摇头。

这反应给了云如练继续追根究底的信心。“不是就最好了!”她拍了拍胸脯,做出一副后怕状,随即又变得更有兴致了一些:“但这事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吧?我是说,这还不算完?”

“怎样才算完?”晏维清反问。

“哎呀,我不是说再打一次才算完……你一次我一次,那要打到什么时候去?”云如练一边说一边嫌弃地撇嘴,“我是说——你现在是不是特别恨赤霄?”

这问题有些新鲜,但却理所当然。只不过,晏维清根本不需要思考,直接摇头。

云如练震惊了。“一点都不?”她没忍住追问。“他让你差点醒不过来……不可能吧?”

“公平比试,有什么好记恨的?”晏维清再次轻描淡写地反问。

要不是顾及到自己已经少得几乎没有的形象,云如练现在一定会翻个特大号的白眼。“行行行,就你头脑清楚,我感情用事,好吧?”

然而晏维清听了这话,却沉默了。好半晌,他抬头望天,徐徐道:“其实……我担心他。”

“——啥?!”打死云如练都想不到真相是这么个情况,惊得嘴巴都合拢不了,好半天才想起来得说点什么:“你开玩笑的吧?!”谁被捅了当心一剑还担心凶手的?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晏维清没说话也没点头,整个人似乎变成了一尊雕像。

云如练犹自震惊了一段时间。等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时,她也意识到了晏维清说的是真话。“……天上有什么?”她问,一副被自己猜测吓到的语气,“还是说,你其实在看白山方向?”

晏维清总算瞅了她一眼,里头带着点诧异,仿佛在说你怎么知道的。

这反映……云如练喉头发干,眼睛发直,意识到她确实撞破了一个大秘密——说出来没人会信的那种,也把她自己吓得够呛——以至于话都说不连贯了。“你、你……”她跳起来,指着晏维清,音调异常地拔尖,“我看你心里也有人了!”

“怎么说?”晏维清皱了皱眉。

“还要我怎么说!你看看你自己!”云如练失控地喊出声,“你还记得你之前怎么和我说的吗?迟钝到……”发现不了自己的心意,什么的!

但她这话没能说完。因为就在院外的云长河被她的声音吸引进来,十分有意见:“不要吵吵囔囔的,小师妹,维清需要静养!”他给了云如练严厉的一眼,“跟我走!”

自家大师兄少有这么疾言厉色的时候,云如练识相地照办。但她走到院门,还是没忍住,转头就喊:“你早晚会承认的,自己!”

……自己承认……心里有人?

晏维清又皱了皱眉。这人只可能是赤霄,而他确实承认他对赤霄与其他人不同……但那种不同,难道不是他所想的一生挚友?

第94章

后传晴明风月雨乾时

暮春初夏,风轻水绿,日晴花新。炎华庄里,满园月季怒放,色欲滴露,香如泛酒。

“花落花开无间断,春来春去不相关。”云如练坐在亭中,低低地念了一句。本来,对着一大片生机盎然的胜景,句子也和伤春悲秋沾不上边;但她带上了类似“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意思,就不得不平添几分伤感。

立在她身侧的云长河听出来了。他眉心微蹙,想要说点什么,又不得不多看一眼云如练已经显怀的腰身,顾虑之意显而易见。

云如练好似没注意到他的欲言又止。“你还记得那一日么?”她问,却又在另一人回答之前继续道,“我是故意的。我找上他,知道你肯定会来,所以我请他帮我一个小忙。”

迫使自己脱口表白的事,云长河当然记得。在那之后曾有一段时间,他对晏维清早知道、却没把这事儿告诉他这件事耿耿于怀;当然,他同时也知道,自己迟钝完全怨不得别人——更别提现在这种阴阳两隔的情况。

“其实我那时并不确定他会帮我,毕竟江湖人称魔头……”云如练笑了笑,带着些很难在她身上见到的自嘲。“可说到底,我相信维清,而他的眼光从来没错过。”

“如练,”回想起南天一柱底下的阴冷狼藉,云长河终究忍不住开了口,“别说了……”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