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久久未听到祝政的回答,常歌回身,这才发现祝政以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望着他,目光中交错着诧异、不解和一丝厌恶。
方才还是和乐带着些暧昧的氛围,祝政这复杂眼神像是一把冰刀,陡然刺了常歌一下,将他拉回冰冷的现实当中。常歌有些不解地问:“怎么了?”
祝政冷言问道:
“你为何要杀了游心?”
这一问击的常歌心中一沉。
为何?他原本并未起杀心,在新野主营,司徒空险些撞上常歌的戟,他还立即收起沉沙戟,生怕误伤了他。
而他陡然起了杀心,只因为,他忽然想起了三年前,本该在宫城兵变之时护他周全的卫将军、正是司徒空。
为了他身为卫将军、不仅没有护好祝政,反而还对祝政刀剑相向。
还有……为了发现宫城兵变那天的怒、为了宣泄自己三年前独自走出甬道的愧、为了三年来以为痛失祝政的悔、为了没能护他周全的痛。
明明所有的出发点都是为了眼前这个人,然而也恰恰是眼前这个人,以诧异不解的眼神望着自己,皱着眉质问道:“你为何要杀了游心?”
常歌只觉自己在深潭之中,只还差一丝就要沉入潭底。他心中千头万绪,却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如何回答为何要杀了游心。
“游心与你共读太学,有几年的同窗之谊。而且你们自幼熟识,多次你闯祸都是游心暗中护着。不说情深义重,这是如何才见面就将他杀了?”祝政见他不答,急切捏了常歌的右臂,再次说道。
常歌冷声道:“他活该。”
“他活该?游心向来敦厚老实、仁爱无比。何来活该?”
常歌不耐烦地甩开他捏着自己胳膊上的手,带着些愠怒说:“为何现在怪起我来了?游心做过些什么,他自己心知肚明。”
祝政怆然往后一跌,好似有些不认识一般看着眼前这个人。
他默然许久,方才开口说:“常歌,你当细细问过的。不该不由分说。”
常歌闻言颇为不理解:“先生如何得知我没有细细问过?又如何得知我不由分说将他杀了?难道在先生眼中,我一直是这么一个不由分说滥杀无辜的人么?”
“……不……”祝政慌忙想辩解。
常歌望了一眼眼前的祝政,仿佛又看到了以前阴晴不定的王。仿佛昨日苦楚挣扎的他、今日清晨不由分说强吻的他都只是梦而已,而现在沉着脸质问的他才是冰冷的真实。
他腾地一声站起,低声说:“我未曾料到,你也会怪我。看来今日颖王所说,恰如其分。”
祝政闻言心中涌起一股悲凉,他强抑着情绪,问道:“我对你如何、怪不怪你,你真不知么?”
常歌冷言道:“不知。我还以为我懂你,现下才发现,我真的,从未懂过你。”
祝政刚要开口辩解,却发现常歌陡然捂住心口,面色霎时变得冷白,脚下一软,竟蜷缩在床角颤抖起来。
狂乱中,常歌满脑都是颖王那句“先让你放松警惕,又趁着你在滇南将你毒害,再将此事推给我滇南”。
起初,常歌对这句话,是一个字也不信的。
“常歌!”祝政立即起身,却无端瘫坐在原地,他依旧挣着向前,伸了右手便要去拉常歌。
常歌的手臂,如同寒冰沉铁一般冰冷。他蜷缩着,颤抖的不能自已。既是如此,常歌还是用足了力气,一把打开了祝政的手,问:“你……你下了什么?”
祝政一脸愕然:“我什么都没做。”
片刻之间,常歌的面色已近霜白,红唇也失了颜色,他的刀眉上也结了霜粒、周身散着森森的寒气。
常歌哆嗦着,咬牙断续以气音吐着字,说道:“我……不远千里……你却……”
他怒视着祝政,右眼滑落了一滴热泪。这滴眼泪将将落下,却在颊上结成冰霜。
常歌周身的寒冷仿佛一直刺入心中、深入骨髓,凉了他的一腔热情、凉了他缱绻的梦。他以手抠着祝政的床沿,摸索着沉沙戟硬生生站了起来,丢下一句冰冷的话便夺门而去。
祝政被他这句话深深伤到,呆坐了许久,想起身却全身酸软,再也使不上力,脑海中只不住想着、念着常歌临走前的那句话——
“先生,对我可真好。”
☆、冰魂
滇南。
茶山。
出了白水河没多久,道路两侧是一片起伏的小丘陵,山坡上破开了层层叠叠的梯田,用以种茶。冬日晴空高爽,更衬的绵亘无垠的茶梯田静谧旖旎。
一片老叶上还带着些晨露,滇南的日头和煦,还未来得及将晨露晒干。一位红白棉帛衣衫的女子顺手,将这片含露老叶摘下。她信手抹了一把颈间的汗,回首望了望篓中几乎要满的老叶。
现下时节不好,有些老叶,已是不错了。
她抬头望了望日头,已快要到晌午了,想来也是时间为阿大备下茶饭了。
这位少数族裔少女自梯田中向着大路走去,她一身白帛衣裤、红棉马甲,头上戴着白绒镶边的头帕,头巾上留着一道流苏垂在左侧。行走时,这流苏便跟着左右跃动,显得甚是活泼好看。
她快要走至大路上时,却见面前的一行茶树忽然塌下了一片,少女立即警醒,问道:“什么人?撞坏了我家的茶树,可是要赔的!”
见来人许久未回答,她捏了手中的采摘铗,大着胆子往前行了几步,迫近了那行茶树。
是一个满身冰霜之人!
此人蜷缩在路旁,全身正在止不住的哆嗦,压倒了一大片茶树。他一身黑衣、周身已然结满了冰霜,带着周身的茶树均凝上了细细的碎冰。他高高束着马尾,配着一小片铁面。样貌虽然灵俊清秀,但面上满是痛苦之色。
采茶少女捏着采摘铗,试探性问道:“你是谁?你……你怎么了?”
见此人满面苦痛、无暇回答,还不住颤抖,显得颇为寒冷。少女心下生疑,滇南风和日丽,自己仅一件单衣即可御寒,此人看着身强体健,为何却冻成这般?
不过……无论如何,茶树压坏了,还是要赔的。
少女这么想着,开口朝着阿大摘茶的方向大喊着:“阿大——快来——这里有个人——”
******
滇南。
蓝月山庄。
庄盈含笑盈盈走进来的时候,祝政正失魂落魄地试图起身。她娇笑道:“别白费劲了,你起不来的。过几个时辰便好了。”
祝政将她一瞪,胸口起伏的尽是怒气,他问道:“是……你?”
庄盈无辜地摆了摆手:“可不是我。皂荚昨日便换好了,本是让你今晚失了劲力潜心休息。谁知你见着了心上人,大清早便想起来沐浴了而已。”
“我是问常歌!”祝政甚少失控,罕见地朝她发了脾气。
庄盈摇了摇头:“这也不是我。上午的酒,我同他一起吃的。中午的酒,你同他一起吃的。倘若有问题,我们为何并未毒发。”
祝政愣了一刻,似乎是被她说服了,而后才注意到其中的破绽,他立即追问道:“是不是这两种酒,不能一起吃?”
庄盈笑了笑,问道:“先生可曾听过我滇南的冰魂蛊毒?这种蛊毒,向来是散于两种酒中,不仅不会苦涩难以入口,甚至喝着还尤为清甜。而且这酒啊……分开喝其中一种,全然无毒,怕就怕……合二为一。”
祝政仍腰膝酸软,听她这句话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愤而捶了床榻,他咬牙、声音好似充满怨怒:“你给他下了冰魂蛊毒?”
庄盈立即摆了摆手:“上午的酒,是他自愿喝的。中午的酒亦是。如何能怪到我的头上。”
“你好……卑鄙!”祝政切齿道。
“周天子何出此言?我早已说过,我若知晓你心有所属是谁,明日便杀了她去,看你如何属得。只是周天子自己不当回事,还大咧咧的放出消息、让他自投罗网罢了。”
祝政的声音中透着冰冷的沉静,说:“那日我也早已明说,现下如履薄冰、殚精竭虑,为苍生、更为一人。倘若常歌有所不测,我会随了他,魂归天命。”
“你放心。”庄盈幽幽说道,“常将军与我同病相怜,即使你不说,我也会手下留情饶了他一命。这冰魂蛊毒虽发作起来寒彻心骨,但料想常将军身强体健,活个十年八年,那也不成问题。”
祝政低声怒道:“你要折磨,尽数冲着我来!折磨常歌做什么!”
“我好奇。”庄盈朝他甜甜一笑,“我好奇,在这种情况下,你俩会如何继续下去。而且,说不定,他现下记恨了你,指不定日后如何刀剑相向。你过不下去,还会回头求我,来做这滇南的王。”
祝政语气冰冷,说:“颖王未曾听过,强求难得一人心么。”
庄盈忽然沉了脸色,向前一步迫近了他:“我偏要强求。我不仅要强求,现下我就来试试,究竟强求能不能得。”
她忽而转了嬉笑神色,指尖玩弄着一个小药瓶,笑道:“祝政,我要你跪下来求我救常歌。”
祝政皱了眉头,问:“你手上拿的是什么?可是解药?”
“不。”庄盈笑道,“是毒药。”
“冰魂蛊毒本就无药可解,发作时周身冰冷、深入骨髓、痛入心脉,难受无比,任何一次发作,身子虚弱之人,都有可能会冻了心脉、彻底挺不过来。而我手上这瓶嘛……是燧焰蛊毒。这种毒药,可缓解冰魂蛊毒一时之痛,以免失了心脉不明不白地去了。但是嘛……”
庄盈笑着看了看一脸难以置信的祝政,说:“这燧焰蛊毒损伤心脉,用一次便折一次身子。不过……倘若不用嘛,冰魂蛊毒的毒发状态,你也看到了,简直生不如死。这缓解之药,要、还是不要,全看你。”
祝政心中尽是情绪翻腾,他霎时间在考虑着许多的问题,庄盈所说是否为真?冰魂蛊毒是否真的无药可解?燧焰蛊毒损伤心脉、伤害多少?倘若不服用燧焰蛊毒,又会如何?
庄盈见状,喜滋滋甜声说道:“这有什么好纠结的。求生不得和求死不能,上次先生做选择时,不是毫不犹豫选了求死不能么。即使常歌心碎心死,也要让他活着。”
祝政愕然望了他一眼,只深觉此前因她是女子,戒心不足,谁知现在看来,此女子真如常歌所说,绝非一般女子。
“祝政,你选不选?不选我可将这燧焰蛊毒丢河里听声儿玩儿了。”庄盈含笑望着祝政,口中却不住地催促道。
不选,是眼睁睁望着常歌痛苦发作却无计可施。
选,却又不知这燧焰蛊毒究竟如何伤身、亦不知庄盈所说话语当中,有几句为真。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先行拿了燧焰蛊毒,也算是多了一条备选。用或不用、如何使用,日后可慢慢再行思索。现下一犹豫,祝政真的害怕庄盈当即翻脸,不再给予。
他捏了捏拳,撑着虚软的身子,准备行叩拜大礼。
庄盈见状,乐道:“罢了罢了,我可受不起你这周天子折腰。我只是想告诉你,强求逼迫、确实可得。”
她将手中的小药瓶信手抛给祝政:“这燧焰蛊毒,便送你了。服的越多,死得越快,悠着点用。”
她巧笑一声,转身便出门去了,全身的银铃叮当作响。然而,这叮当作响之声在祝政听来,仿佛追魂索命的银铃。
祝政呆呆从榻上捡起药瓶,将它狠狠捏入手心。
一位高瘦身量年轻将领自床榻侧面的阴影中走出,站在了祝政身前。
******
十七岁的常歌躺在柔软的草地上,口中随意叼着一支狗尾巴草。
他望着空中云卷云舒,望着晚霞一点点晕染了天空的边界,望着绯红之色微醺了蓝天的颊。
今日是他首战凯旋。
归来之时,已成了周天子的祝政站在宫城门楼上迎他、又亲手帮他解下战袍、铠甲。
众人都称赞常歌首战告捷、出奇制胜,甚至要比他的父亲常川将军当年、更胜一筹。
常歌对这称赞倒是不以为然,望着这空中缱绻而过的云彩,却不知为何,心中却想起了面色清冷的王。
他躺在草地上胡思乱想、消磨时光,却忽然见到父亲的脸庞出现在天空中。常歌的刚毅神色来自于父亲,但若论清秀灵俊的样貌,还是继承母亲更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