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睁着眼睛,面朝里躺在床上,被中还留着几个已近冰冷的怀炉。常歌将这些怀炉尽数拨到被外,重新裹了裹棉被。
奇怪的是,明明怀炉都放在内侧,他的背心却温温的,带着一股暖意。
“醒了?”祝政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声将常歌惊了个激灵,他急忙回身,迫切地想要行礼。他对王,是敬畏又惶惑的,还夹杂着几分只有自己才知晓的私心。常歌曾经数次想扼杀这份不和“君臣礼法”的私心,却都失败了。
祝政伸手按住了要行礼的常歌,说:“常爱卿,身上有伤,不必拘礼。”
言毕,祝政像是受了风寒,连着轻咳了好几声。
常爱卿。祝政现在愈发爱唤他“常爱卿”,而不是幼时的“常歌”。常歌不爱这个与其余大臣一般的称呼。虽然他比起其余大臣,他是“常爱卿”,多了个“爱”字。
常歌总觉得,这个称呼将两人之间拉得甚远,远到祝政高坐庙堂,而常歌如何努力也看不清他玉旒遮挡下的面。
“王上冻着了么?”常歌见他接连咳嗽,问道。
“春日里冷,前几夜不慎着了凉。”
祝政平静答道。
作者有话要说: [1] 岐黄之术:传统中医。
**为了庆祝政政抱到心上人,明天、后天都双更!
(苦口婆心)政政,太含蓄追不到常歌的,请你激烈一点
☆、见微
常歌被他逗笑了,说:“王上夜里添衣都不记得,还着了凉。”
他望着祝政,拥着被子坐在榻上,接着说:“王上缺个照顾你的王后。”
祝政似乎有心事。他只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连一眼都未看常歌。
常歌望着四周打量了一圈——这里似乎是祝政的齐物殿。
他不解道:“臣缘何在此处?”
“爱卿策马归来,就在宫城门口昏了,跌下马来,险些被踏伤。”祝政满腹心事,只垂着眼帘,轻轻答道。
常歌侧着头仔细回想了一番,似乎是这么回事。他旋即将这不愉快扫在脑后,颇有些兴奋地对祝政说:“郁林一战,我们大获全胜。可惜那滇颖王机敏,提前将人手都匿于高山林中了,倒是没怎么伤到她的人。”
祝政听他谈起郁林一战,这才抬眼望了常歌,低声问道:“常爱卿,你臂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常歌冲他一笑:“这个啊,小事儿小事儿。早已好了。王上无需忧心。”
“好了为何还寒热交替,难过异常?”
常歌挠了挠脑袋,思索片刻,方才开口说:“许是还得几天才能大好。不过蛊毒虫已除,料想也没什么大碍了。”
祝政的语气中满是严肃和不解,他问道:“身子没好,缘何路上不眠不休奔波几日?”
“……臣……”
臣惶恐。臣惶惑。臣……想早日面见王上。
无论哪一句,常歌都说不出口。只好默默地闭上嘴巴,不再多言语。
祝政见他一脸失落、低头闷闷不乐,方才有些懊悔起,自己刚刚是不是太过于严肃。他换了平淡些的语气,问道:“太医令说你许久未食,饿么?”
常歌点了点头,眼神一亮,问道:“可有金玉酥?”
“金玉酥?”
祝政下意识地摸了摸袖袋,叹气道:“……没有。孤现在着人去办。”
常歌闻言,急忙阻拦:“啊,不必了。没有就算了,吃不吃都不打紧的。回都回来了,想吃还不是什么时候都有。”
祝政急迫地捏着两边袖袋,这种焦虑心情一如盛夏酷暑之日,让他无端地无奈烦躁起来。
常歌慌忙宽慰道:“臣不饿,真的。王上勿要过于忧心。刚刚是诨说的。”
祝政低着头坐在一旁的侧塌上,一语未发。
“对了,方才……殿内是有争吵么?”常歌不解问道,“方才,在梦中,听到了争吵声,但不甚真切,还听到了……”
常歌抿了抿嘴唇,说出了那个牵动自己心绪的名字:“还听到了……父帅,常川的名字。”
祝政猛然抬头望了他一眼,问:“你听到了些什么?”
……方才听到了什么……
常歌皱着眉头,开始费力回想。方才半梦半醒之间,只听得只言片语。现下他大梦醒来、努力回想,却无论如何也再想不起来了。
一连串回想牵地他额角闷疼,然而朦胧的梦境却如指间流水,倏忽过隙、再也追寻不得。
常歌终而放弃,摇了摇头说:“记不起来了。”
祝政像是如释重负,又沉入了一贯的冷静漠然神色之中。
“不过……应当是听到了‘常川’二字……”常歌皱着眉头,歪着头回想道,“也正因如此,臣方才醒来的……”
常歌后面说了些什么,他已再听不到了。
一阵下沉之力将祝政向着深潭中扯去,祝政几乎难以呼吸、更无法开口言说。
他快要溺毙。
面前站着的,是青年常歌。
常歌高眉深目,正一脸失望地看着祝政,声音似乎透过水波,显得颇为怪异。
“是你赐死的常川。”
“你让我恶心。”
常歌冷眼望着他,目光好似要穿透祝政的心。
他想说话,想辩解。
却无法张口。
祝政在深潭之中挣扎,他将手向常歌的方向伸去,却挡不住无底的深渊。
陡然的窒息感受将祝政从回忆的深潭之中拉起,他带着一腔怅惘醒来,呆坐在建平城太守府书斋之中。
方才,他伏在一堆竹简书卷之上,不慎睡去了。连日的翻阅蛊毒书籍,着实让他的身体有些透支。
祝政活动了身体,下意识望了望书斋的陈设。
四周熟悉的景致陈设,让他想起上次来这里,还是常歌二擒祝政。
那时,祝政佯做中了软筋散,诓得常歌喂他吃了好几盅酒。
那时,二人之间,只留着浅浅的旧恨,还并未有深深的隔阂。
梦中的记忆无比真实,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左侧袖袋,触到了一枚金玉酥。
备着就好。
祝政心口的重负,似乎舒缓了些许。
******
长河峡谷,江上月明。
过了九畹溪,南岸终于有一片浅滩。荆州人风雅,沿河植了一片竹林,遥望北岸狮子岩。
一位釣客穿蓑戴笠,坐在船头,听这风过穿林之声。
近日水鬼频发,时节又不好。平日里满目的夜钓渔火,今日竟独独胜了他一盏。已近深冬,往日里两岸不住的猿声也止了躁动。
大江之中,只孤孤地留了个月影。
一艘吃水极深的连船自正中破开月影,搅得江面一阵涟漪,这细微的涟漪一波连着一波漾开,至釣客的船已推波助澜成不小的浪。
水中传来几声沉闷之声,这熟悉的水鬼凿船声响让釣客皱了眉头。
满载的黑色连船并未撑上多久就在江中倾倒,片刻之间就被江水吞没。
江面再度恢复平静,只孤孤地留了个月影。
釣客平静地收了钓竿,望了一眼一无所获的篓。
连年征战、水鬼频发,眼下连粮草都要去夷陵各郡县强夺,如此乱世,荆州主也不放弃杀伐之事。他摘下斗笠,重重地叹了口气,将江心渔船向着九畹溪摇去。
一无所获,又近年关。今日,实不知如何同老妻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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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州。
大江南岸山林。
九畹溪确实是进入西陵峡前的最后一片浅滩,适于扎营。到达首日,张知隐便着人在马鞍山扎了个不大的临时军营,留了些许人马装作忙碌的样子。
翻过马鞍山,便是层层如梯的梯儿岩,再往前是上七下八岭子。当地人说,此处险峰凌厉、七峰八壑,因而得了“上七下八”的土名。
过了看似无路可走的上七下八岭子,便是一条纤细山道,直通南岸最北的西门山和南岸东侧的黑包山、白云山,顺着这二处山峰,可直捣和夷陵城隔水相望的鸣翠谷。
眼下,张知隐正坐在上七下八岭子中的其中一个山谷里,安静听着周围满山的斑鸠声声。
他面前正是一条纤细山道,当地人称为龙咀山道。也正是借着这条山道,上下出击、左右骚扰,直扰得辎重船没多少能到夷陵。只是西陵峡着实湍急,他也因此丢了几名爱兵。
“报,将军。荆州军连夜偷运辎重,已被捣毁。”一名脸生的兵士急急地直山坡上顺坡溜了下来,快步走到张知隐面前,口中喝道。
张知隐打了手势,示意他低声。他凑近这名兵士,问:“此番几艘?”
兵士立即降了声音,悄声汇报道:“一列连船,合计六艘,尽数捣毁。只是……辎重还在打捞,水流过于湍急,约莫最多只能回收个五成。”
张知隐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去和领队的陈校尉说,勿要纠缠辎重,兵士性命要紧。”
这名脸生的兵士闻言,终而抬头望了眼前的知隐将军一眼。张知隐匿在山谷阴影之中,眼神里却烁烁跳动着点光,尽是秭归明朗的月。
“快去,晚上冷。勿要让将士再下江。”张知隐见他不动,立即吩咐道。
“是!”
来人行了一礼,急忙往陈校尉的方向跑去。
山谷中肃穆的树尖忽然抖动了一下,惊得一群山斑鸠扑簌簌起飞。
“将军!是否要追!”他身边的戚校尉向来机敏,见鸟群陡然受惊,猜测应是荆州派来探查的斥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