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角掠过盘底红绸底下微微隆起的硬物,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安静地等待着景帝上前来受降。
残暴的征服者缓步上前,身上散发出来的威势,随着距离的缩短越来越浓厚,左思溟屏住呼吸,数着对方上前的脚步,捧着银盘的手指已经僵硬,他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让自己不去颤抖,不在脸上露出怯意。
这般接近景帝的机会,此生大概只有这一次,如果错过了,以后大概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好机会,无论怎么样都不能功亏一篑。他咬紧了牙关,用那夜的斑斑血迹不断提醒自己,等待那人上前来。
只是对方走上短短几步路的时间,就让他有着仿佛过了一辈子的错觉,他的额角悄然有汗滴滑落,但是他没有去管,反正盛夏当头,天气炎热,应该不会引人怀疑。
一身冕袍的男人,终于站到了他的面前,取过他盘中的降书,随意翻了翻,就扔到了一边,然后他拿起南夷国的传国玉玺,神情中皆是志得意满,手握玉玺,快意地大笑起来。
这就是左思溟一直在等待的时机。他没有犹豫,直接将手伸入红绸,握住里面藏着的匕首,扔掉手中的盘子,猛地扑过去向男人的腹部刺下。
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快,但是对方的反应也绝对不慢。他手里的匕首,还没有碰到身前男人的衣衫,就被他握住了手腕。
“找死。”那人的冷哼声中充满了不屑。
左思溟还没来得及出言反驳,就感觉到手腕上一阵剧痛,然后他感觉到后颈上受到重击,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臣失职,请陛下责罚。”
卫衍在南夷降君扔掉盘子的时候,就察觉到了异样,直接扑了上来,试图挡在皇帝面前,不过皇帝的反应也不慢,及时出手钳制住了对方的行动,还一怒之下直接折断了对方的手腕,为了避免皇帝当场杀了南夷降君,卫衍只能先出手打晕他。
景骊恨恨瞪了眼跪着的人和晕倒在地上的人,知道卫衍这时候跪下请罪是什么意思,而且自己若不答应,他必不肯起来,鉴于这些原因,他虽急怒难消,还是勉强忍了下来,开口道:
“起来吧。先把人关起来,稍后再作处置。”
这么多年相处下来,卫衍心里会想些什么,又准备说点什么,景骊很清楚,看卫衍这架势,就知道要劝他南夷刚降,局势不稳,民心浮动,南夷降君还有可用之处,虽罪无可赦,但是为了时局稳定,还须三思而后行。
卫衍要说的那一套,他早就听得耳朵出茧,倒背如流了,也就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免得听了以后,他的火气更大。
皇帝虽然没有直接答应下来,不过听他这口气,显然有了松动之意,卫衍就想着,等过几日,皇帝气消了,肯定就能慎重行事了,况且大庭广众之下,逼皇帝答应他恳求的事,他从不会去做,也就没有多说什么,起身后让人把南夷降君带下去关起来,顺便请个军医打理一下他受伤的手腕。
在受降仪式上出了这么大的乱子,南夷国目睹了这一幕的那些降臣们,早就面如土色瘫作一团。不过因为景帝没有当场勃然大怒,大开杀戒,最后整个受降仪式,还是平稳地结束了。
受降仪式结束后,景军开拔入了奉城。
接下来的几日,奉城里面的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们都很忙,无论是各级布防还是权力移交都是非常琐碎的事情,对于征服者而言,防务军务一定要控制住,至于其他方面,不妨起用被征服的旧臣,慢慢熟悉接手,平稳过渡才是上策。
再加上稍后的各种安民措施,一条条出台一条条下达一条条执行下去,所有的征服者都忙得够呛。幸好皇帝在当日接到密报时,就急令姚其章派云城的官员前来协助管理,这些官员这时候终于到了,解了众人的燃眉之急。
卫衍就是在忙得这么焦头烂额的时候,接到息木大人求见的禀告的。
息木不是陌生人,但是也不是朋友,只是一个卫衍对名字很熟悉却从没见过的敌手。很多年前,云城之战的时候,卫衍曾经多次听到过这个名字,无数南夷潜入云城的死士,就是这人教导出来的,不过真人却没有碰上过。南夷国第一勇士,南夷国禁军总教头,就是这个男人名字前的无数前缀之一。
卫衍乍听随从来报告,有南夷降臣求见时,随口就回不见。
皇帝起用了无数南夷降臣,只对在受降仪式上刺杀被擒的南夷降君如何处置一言不发。卫衍问过很多次,皇帝每次都会笑着搪塞过去,后来被他问得急了,才在那里老神在在地回答:“急什么,看场好戏不好吗?”
皇帝要关着降君看降臣们的表演,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南夷的降臣们目前只能顾好自己,还是他们天性凉薄,竟然无人来关心他们的旧主要被皇帝如何处置。
卫衍一直对那些人一点都没有动静感到迷惑不解,主忧臣辱,主辱臣死,虽然已经有了新主,但是这些南夷降臣们,在新主面前不肯替旧主开口求情的凉薄行径,依然让卫衍很是看不过眼。
这样的朝廷,这样的朝臣,怪不得如此不堪一击任人征服了。
卫衍对这些人没一点好感,连结交的念头都没有,根本就不想和这些人有任何瓜葛,除了公务往来,随便哪个求见,他都不会见。
拒见的命令下了没多久,又有随从来报,还是息木大人求见。
卫衍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想起这个男人无数的前缀里,还有太子太傅这个名头,虽然他对南夷人已经不报任何希望了,还是开口说请了。
这位息木大人没有让他失望,主客落座后,彼此间说了一会儿场面话,他就示意人抬进来一个箱子,然后要求和卫衍密谈一会儿。
卫衍示意不碍事,他身边的有些人虽然身负皇命,不过个个衷心耿耿,再说他也没有需要瞒着皇帝的秘密,没什么不敢让人听的事,就让他直说好了。
然后息木就当众打开了那个箱子。
饶是卫衍也算是见惯世面的,还是被箱子里面的物事晃花了眼。
满满一箱子拇指般大小,闪烁着柔润光芒的南海珍珠,就这么堆在他的面前,任谁看了都要直眼的。
“息木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过了片刻,卫衍从珍珠的光芒中回过神来,把茶盏拿在手上,问他,准备端茶送客了。
重金贿赂上官,无论是行贿的,还是受贿的,按景律处治,可都是重罪呢。虽然皇帝不会和他计较这种事,不过为了不给人留下可以攻击的把柄,这些年卫衍很自律。
“下官没有别的意思,只想求卫大人行个方便,在陛下面前替国君美言几句。”息木拱了拱手,向卫衍说出了来意。
息木对卫衍也不陌生,甚至算得上很了解。
通常最了解对方的,不是朋友就是敌人,而且他对景朝宫廷秘闻也略知一二,很清楚这世上能在皇帝面前说话管用的没几个,与其求东求西没个着落,还不如一步到位,直接求到能在君前说得上话的人。
“息木大人为何不去当面向陛下求情呢?”卫衍再次端起了茶,示意送客。
既然皇帝一心想看戏,那他就稍微点拨一句,否则始终无人上台表演,岂不是没法如了皇帝的意?
第五章 从善如流
“一大箱子的南海珍珠,全部退了回去?笨蛋,为何不收下?以后再有人为这事来送礼求情,送多少,你就收多少,你用不到可以充国库,用来发发军饷、改善民生,不是挺好的。”
晚间回到下榻处,卫衍将这事说给皇帝听,皇帝对他这番廉洁奉公的行为,不但没有一句赞赏的话,竟然还骂他是个“笨蛋”,对他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模样。
“陛下,难道国库已经空虚到了需要靠受贿来充实的地步?”听了皇帝的话,卫衍的心里起了这样的疑惑。
按理来说不会,去年和前年,皆是丰年,但是此次南征,动用了数十万人马,靡费不菲,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
“……”景骊被他问得顿了顿,沉默了片刻,才回道,“就算国库不空虚,南夷人这么有钱,借此事从他们身上刮下一层油水来,也不是坏事。而且,他们的旧主难道就这么不值钱?”
“陛下,您怎么可以做这种事?从此以后,他们也是您的臣民,是景朝的百姓,请陛下日后万万不可区别对待。”卫衍万万没有想到,皇帝竟然存着这样的心思,急忙正色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