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想给绿珠一个名分,一个可以让绿珠名正言顺留在京里的名分,这样,绿珠就不需要去西北搏命,也不需要再为生活奔波了。
敏文的到来的确是个意外,他根本就没有想到,但是不管怎么样,她都是敏文的母亲,让她孤身在外,流离失所,是他的失职。
并非他多虑,而是世道如此,一个女人,若无名分,生活总是无比艰难。只要有了这个名分,她就可以顺势留在京里,敏文也就可以留在他身边了。
当日,他在金殿上亲口说绿珠已死的时候,作为那个故事里他的妾室,敏文的生母,原先的绿珠就已经是个死人了,牌位早就以永宁侯世子生母的名义,摆进了卫家祠堂。
所以,就算他现在明知道绿珠还活着,也不能直接把她接进府里,只能恳求皇帝同意,重新给绿珠一个名分。
但是皇帝不能容忍他这么做,在其他人看来,他这么惹皇帝生气,也是罪大恶极,到现在,他自己也觉得自己可能错了。
错就错在,他竟然有了想要两全的奢望。
到了西暖阁的寝殿门口,高庸没有直接让他进去,而是从宫女手里小心接过了一个盘子交给他。盘子上面是一个有盖的汤盏,看样子是皇帝的宵夜。
“一切都拜托侯爷了。”高庸仔细叮嘱道。
高总管的确是皇帝的心腹,做任何事都是为了皇帝好,不过卫衍也不是不识好歹的人,这么多年来,高总管对他的悉心照顾,他也是明白的,当下点了点头。
“放心吧。”此事因他而起,也只能因他结束。
再闹下去,皇帝的身体真的有了什么损伤,他肯定会后悔。
“师傅,陛下说过不见侯爷,这么放侯爷进去,真的不要紧吗?”寝殿外面,福吉把他师傅高总管拉到了稍远处,悄悄问他。
每次皇帝和永宁侯闹脾气,最紧张的永远是他们这些身边伺候的人。这次皇帝的怒气是前所未有的大,甚至连寝殿都搬出来了,现在他师傅偷偷放人进去,不会惹来麻烦吧?
“没事的,侯爷进去认个错,陛下心疼了就会哄他,到明日就没事了。”皇帝身为天子,就算真的错了,这错还是要永宁侯来认,不过到时候皇帝见他委屈认错,必然会心疼,想方设法去哄人,两人各退一步,这事就可以了结了。
“这次以后,师傅再好好劝劝永宁侯吧。陛下再宠他,也不会容得他每次都去挑战陛下的威严。他运气再好,也不会每次都能化险为夷。”福吉对这两位主,隔一段时间就闹得众人胆战心惊,实在没辙。
皇帝没人敢去规劝,只能寄希望他师傅去好好劝说一下永宁侯,以后行事间须更加注意分寸,不要动不动就和皇帝闹脾气。
这既是为了众人好,也是为了永宁侯好。皇帝始终是皇帝,继续这么闹下去,永宁侯说不定哪一天就失宠了。
“你以为永宁侯独得陛下恩宠十几年,是侥幸或是运气?看人要用心来看,不要只用眼睛看。若永宁侯不分青红皂白,事事都顺着陛下,凡事一门心思想着怎么做,才能让陛下高兴,陛下未必会这么宠他。”
高庸很清楚用世人的眼光来衡量,永宁侯的性格脾气为人处事声望能力,的确没有好到让所有人心服口服的地步,因为有些东西只能长时间的相处,才能体会得到,而皇帝显然体会到了这一点,最喜欢的也是他这一点。
“师傅这话怎么说?”
“陛下最喜欢的是永宁侯的心。若永宁侯没有那颗一心为陛下为朝廷的赤诚之心,陛下怎么可能信他,宠他,偶尔允许他爬到陛下的头上去?只要永宁侯的心不变,陛下的恩宠就不会绝。”
高庸比他徒弟多吃了数十年饭,而且他自皇帝幼时就在皇帝身边服侍,对皇帝的心思知之甚详,这些年又看着两个人一路磕磕碰碰走来,所以不会像旁人那样,担心那些莫须有的未来。
况且,永宁侯这人,高庸始终觉得他是个非常奇妙的人。
永宁侯这人话不多,心里却是个明白人。
他出身世家,父兄疼爱,自幼应有尽有,所以他对这世上的很多东西,就很有些理所当然的态度,争权夺利之心不重,勾心斗角更是不擅长。
荣华富贵精心伺候他坦然享受,就算是这世上的至尊至贵亲自动手服侍他,他似乎都没觉得有哪里不对。对于永宁侯行事能理所当然到这个地步,高庸一直是非常佩服的。
粗茶淡饭风霜雪雨他也没有怨言,就算无辜被流放了几年,吃了好些苦头才回来,他始终没有和皇帝为这些事计较过。这般放得下不纠缠旧事的为人处世方式,高庸也是很服气的。
永宁侯这人心思比较简单,但是他这样的身份,该明白的道理自然明白,在外做事其实颇有分寸,进退间皆是有度,遇事守着忠孝节义的本心,一心为皇帝着想,为大局着想,也愿意顾惜其他人的不易。
像他这般行事风格的人,按理来说是很适合陪伴君侧的。
不管他心里是否愿意,既然他为了家族安危,不敢做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之举,皇帝接下来只要好好享受他的温顺侍奉、忠诚奉献、顾全大局、牺牲退让就可以了,不管他这般行事是为了皇帝为了大局,还是为了家族在隐忍,他都会这么做,皇帝若觉得他伺候得好,愿意对他生出几分怜惜之意,时不时赏他些东西,日后将他外放为官就是了。
偏偏皇帝并不是只想要他的身体,而是喜爱他而不自知,对他用上了越来越多的心思,喜爱到不能忍受他这种不肯顾惜自己,却去顾惜别人顾全大局的做法,忍不住要去恣意行事,才会和永宁侯冲突起来,才觉得永宁侯那些愿意为皇帝着想的做法都是错。
高庸有时候看着都替他们觉得心累,有些话不说,有些事不做,违背了永宁侯做人的本心,没有这份本心的永宁侯,就不是皇帝喜爱的那个人了,一旦说了做了,在皇帝眼里,又全变成了永宁侯的错,两个人天天要去瞎折腾。
还好,他们折腾来折腾去,总算慢慢找到了正确的相处之道。
如今,皇帝想要在大事上恣意行事的时候,永宁侯依然不会让皇帝胡闹,其他的小事,永宁侯就随便皇帝爱怎样就怎样了。
至于皇帝嘛,他是越来越宠永宁侯,宠到现在永宁侯完全真性情暴露,经常在皇帝面前做事不带脑子,言语间行事时丝毫没有防备顾忌之心,一旦生气就要没大没小往皇帝头上爬,要皇帝对他低头,宠到这个地步,皇帝总算开心了,觉得永宁侯和他这么不见外,是在亲近他依赖他喜爱他了。
就算高庸再偏着皇帝说话,也得说,皇帝他这般心思这般行事,就是命中欠了个永宁侯这样的人来好好治治他。
寝殿里面烛火通明,景骊还在批改奏折,听到卫衍进来的声响,他稍稍抬头,望了卫衍一眼,轻轻“哼”了一声,不去理会他,继续低头忙他手中的事。
卫衍捧着东西,在门口迟疑了一会儿,还是乖乖上前去。
“陛下,臣……”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下来,没法再说下去。
明明他没错,为什么要来认错?但是如果他不肯认错的话,皇帝肯定不会听他的劝的。
“知错了?”景骊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想听的话,心里很不爽,不过他知道见好就收这个道理,不想逼迫卫衍过甚,免得到时候哄不好,还是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是。”
卫衍的这声“是”,轻到可以忽略不计,若不是景骊听力好,卫衍又站在他身边,肯定听不到。
不过既然听到了,他也就满足了,不再多说什么,示意卫衍在他身边坐下来,然后接过他送进来的汤盏,打开来放到他面前。
“你最喜欢的雪梨燕窝羹,尝一尝。”
卫衍没有想到这是给他准备的,刹那间有些感动,突然又想到皇帝料到了他今夜肯定会来,又有些茫然,甜甜的羹汤在舌尖滑过,带来的却是苦涩的感觉。
夜深了,殿中美人灯中的烛火渐渐矮下去,被重重幔帐掩盖的龙榻上,依稀发出细微的声响。
民间百姓说得好,“床头打架床尾和”,身体的温存可以最大限度地驱散那些争执引发的不快,这个道理景骊始终奉为圭臬,屡屡使用,效果颇佳,但是在今夜,他却不再那么自信了。
在他面前的卫衍,依然是那么得安静驯服,犹如很多年前一样,不会挣扎不会抗拒,除了忍耐还是忍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