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杏棠问道,“吗 啡呢?会有什么影响?他这是第一次。”
艾森摇了摇头,幽蓝色的眼睛都泛着冷意,“季先生,吗 啡从鸦片里提炼出来,注射或是服食产生的影响远比吸食鸦片大的多,戒毒的难度很大。”
法国人用罂 粟花籽榨油,滋味芳香而甘美,英国人采汲它的果浆制为药材,印度人把它晒干成饼。苏门答腊人开始用罂 粟花制鸦片来吸食,藉以麻醉。
物本无错,错在人心。
季杏棠实在不敢想象若玉沾了毒蠹的样子,若是和烟馆里的人一样吸食成瘾,终身难以戒除,须臾不可轻离,瘾再渐次加深,瘾君子长日一榻横陈,喷云吐雾,志气消沉,体格愈弱,精神日耗,那便是个活死人了。
“戒,一定是要戒掉的。”
艾森说,“按照白先生的身体承受情况来看,我建议让他每日定量吸食鸦片,每个阶段稳住情况,依次递减吸食的量,循序渐进,再用药物辅助,最后戒除也仅一两年的时间。”
闻言季杏棠连连摇头,没听说过吸毒戒毒的,越吸瘾头越大况且那东西毒嗓子,绝对不行。
艾森又说,“如果按照你们中国人的法子强制给白先生戒毒,我帮不上什么忙。你考虑一下,如果认同的话,我就回去准备治疗仪器和药物。”
季杏棠进屋看若玉,若玉残妆未尽,凤冠霞帔珠光宝翠散了一地,神魂颠倒虚颓地躺在床上。
若玉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自己住在比小櫊还漂亮的大阁楼里,春水初开春林初盛,他个子小小的,在春风里满心欢喜的追逐一只花蝴蝶。蝴蝶忽然满玉兰,他心里咯噔一下,想要兴奋的大叫,又害怕惊跑了它们,只屏住了呼吸,虔诚地悄悄伸出一个小手指头想碰碰蝶翅,还未触及,蝴蝶纤足一点悄然立于那春笋一般的指尖,他激动地哇叫一声,心里顿时跌落谷底,他怕蝴蝶跑了,可是并没有,随即便欣喜若狂地立着指尖雀跃。有个女人,陌上春衫衫底折扇,人面夭似花研,温柔地冲他招招手,他便欢欣地跑了过去把蝴蝶举给她看,她说:胡蝶、胡蝶,飞上金枝玉叶。若玉调皮地一努嘴,把蝴蝶吹跑了。奶哥哥在女人身边坐着,阳光下拿着志怪图谱绘声绘色地给他讲:崦嵫上山有一种野兽,马的身子,鸟的翅膀,人的面孔,蛇的尾巴,很喜欢把人举起来抱着。说着手抄在他胳肢窝下把他举起来转了个圈,他呢,痒的咯吱笑。女人用牙签臻了小块西瓜递到他嘴边,问他这是什么?若玉嘴角漾起了笑意,“是西瓜……是西瓜……”
季杏棠看见若玉的嘴唇翕合,便俯身下去听他在说什么,没了声音,耳朵贴着他的嘴唇,又浅问道,“什么……”
“是西瓜……”
“西瓜?”季杏棠喃喃自语,“西瓜。”
看着他这个样子,季杏棠心里难受极了,活像是眼睁睁看着心肝让人挖出来放在油锅里煎熬,噗滋啪啦的响,他只想抱头大哭。
寒冬腊月刚尽,季杏棠去哪儿给他弄西瓜。这个人也癫了狂了不知人事了,开着车子从浦东跑到浦西,一个水果铺子也不放过。
上元节花街上灯如昼,歌舞百戏,鳞鳞相切,小櫊里却只杵着几处疏灯。
白公馆,白啸泓在餐桌前坐着,眼前一大钵昔汁牛尾汤,金钵中插好了一支大汤汋。冰糖炒糖的红烧肉、酥嫩入味的糖醋小排、肉质酥肥的腌笃鲜、清香珑翠的草头圈子。两个银钵里,桂花酒酿的小圆子,宁波猪油黑糖酥汤团。满目的珍馐,只有他一个人。
丫头在一旁垂首立着,低声说,“白爷,要不然您先……”
白啸泓披了外褂起身离开,吩咐道,“做碗鸡蛋羹。”
小櫊里,季杏棠在院子里拿着铁锹蹬了一下又一下,他买不到西瓜,只弄得到西瓜籽,现在满头大汗在刨坑。
“杏棠”,白啸泓夺过他手里的铁锹,“你这么做,他就是想吃也得等到六月,别折腾自己。”
白啸泓的心思淡如水了,也难得说些体己话,也只同他一个人说,“当初没干什么正当职业,用钱又松家里经常青黄不接,开不出伙食的时候我常在想,只要两兄弟同心协力,有朝一日混出一个平安是福窄门浅户,粗茶淡饭,就此满足。哪里想到往后场面越来越大,事体越来越多,一直到现在为止,金穹玉顶,珍馐美馔,我们都没有过过那种锦密深稳的小家庭生活。如今回想起来,倒叫我心里难过。”
说着,白啸泓把外褂披到了他身上,“小时候你在水果店里做学徒,每天从浦东到浦西从清早忙到夜晚,老板给饭钱,只够到滩头上吃两碗炒饭,最好的不过是一碗蛋炒饭一碗黄头肉骨汤,夜里肚子还要闹饥荒。”
白啸泓看见他手里的西瓜籽,握在自己手里又随口说道,“那时候天一亮西瓜船到了码头,船老大把西瓜一只只往下拋,小伙计在码头上一只只接,做过不久,只要西瓜碰到手,就晓得瓜好瓜坏,挑一只好西瓜,装做一时失手,西瓜落地,碎成几瓣。等歇收了工,把地上的碎瓜拣起,吃蛋炒饭以后,嘴里面渴,正好拿烂西瓜当汤汁茶水。你呢,就你最傻,不敢摔西瓜还要跟着小伙计老老实实的挨老板骂。”
季杏棠和他面对面站着,淡淡地说,“箪食瓢饮也罢,珍馐美馔也罢,都是食之无味味同嚼蜡,倒是糟蹋了。”
给他一个温暖的怀抱,“杏棠,不要急也不要怕,那么多苦不也熬过来了。造化由天,我们熬的过的,他也熬的过。”
头顶绽了烟花,一簇又一簇。
若玉醒的时候已是深更半夜,屋子里乌漆麻黑的,他不叫人也不说话,裹着被子抱膝蹲倚在墙角,脚麻了就蜷缩着身子缩成一团,辗转难眠,开始呢喃给自己听,“白若玉……不是、不是……你若是了,他们都要糟蹋你祸害你,都要害你、都要害你……”
自己跳下床在羊毛地毯上来回踱步,一会儿捂脸一会儿揪头发,尔后又爬回床上把自己裹严实,睁着眼静静地缩着。
季杏棠再来的时候,开了灯看见若玉,他的眼神木愣又空洞,看见自己,眼里就落了泪。
季杏棠把鸡蛋羹放在桌子上,用指腹给他擦擦泪,手就被抱住了,“哥,你不要走,你一离开就有人要害我,我不让你走。”
季杏棠真的自责,在自己身边还挡不住别人毁害,再把他送走了他该怎么过活,“不走,什么时候都不走了。梓轩,再也不给人害了。”
若玉把脸埋在枕头里哽咽,“都是我自作自受……奶娘说蝴蝶飞上金枝玉叶……我把蝴蝶吹跑了……”
季杏棠怜惜地拍拍他的头,“胡说什么呢?梓轩是这天底下最矜贵的人,别人眼红你才给你使坏心思,他们不让你好活,偏就活好给他们看。把羹吃了,睡一觉,睡醒了就没事了。”
第28章
穆府里狼藉一片,穆如松的脸面丢的一点儿也不剩,湘姐也没有脸面再接杜挽香回家,干脆就把她留在穆府自生自灭。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穆柯把苏少宁打成重伤,腰椎筋骨错位还折了一条腿。苏督军对付流氓得用流氓的法子,对付商人也就不能再用那一套,穆如松这才免了牢狱之灾。不知道穆家又要搭进去多少股份,多少黄金白银。
穆柯也没好过,回到家挨了家法,六十棍一棍不差挨在身上,穆如松当着祖宗的牌位亲自掌法,以前在帮会里学了不少收拾人的法子,气急了,一股脑都使在儿子身上,棍棍都打的恰到好处,伤筋不伤骨、伤肉不伤皮,就这“内伤”也能让穆柯老实仨月。
穆夫人从早到晚泪珠子就没停,哭完了天哭地,直哭的昏天黑地,穆如松也不让她去见穆柯,谁都不准见那个孽障。
夜深人静地时候,穆桦还是偷偷进了穆柯的房,穆柯疼的睡不着,不仅疼还想野雀儿想的要命。穆桦进来的时候,正趴在床上一动不动。
穆桦给他弄了些药,也不敢开灯,坐在床边拿出手电筒说,“你别动,我给你上些药。”
穆柯拽着被子不让他看,穆桦还是扯开了,“疼的穿不上裤子了是不?”
用手电筒一照,这伤真叫他无从下手,屁股上都是通红的棍印,却没有一点儿皮开肉绽,可皮子底下的肉都稀巴烂了,像坏了瓤的南瓜又像一摊烂泥,却是紫红紫红的骇人,穆桦又心疼又无奈,像小时候一样猛地一拍他的屁股,“叫你不听话,活该。”
穆柯胸腔里倒抽了一口冷气,疼的张嘴嗷叫,穆桦一下捂住了他的嘴,“别乱叫。”
穆柯老实极了,拽着他哥的膀子说,“哥,你想个法子把我弄出去,那龟孙子心狠手辣,给野雀儿下药要害他的命。你都不知道野雀儿八成快死了,只出气不进气,看着没一点儿人样。”
“闭嘴吧你”,穆桦边给他处理打架斗殴留下的跌打伤边说,“杜金明是帮会大亨,说到底也只能在普通百姓面前逞逞威风,和苏督军论实力,尚且一个天上一个地下,爹呢,普通商人更排不上名号。苏少宁挨了一顿打杜金明就坐了大牢,今个儿你把那花少爷打残废了,没准他来要你的命,你还敢出门。”
“那是他自找的,人烂嘴臭,你要是不来我和杜子豪今个儿非得弄死他。”
“亏得我来了”,穆桦故意在他伤口上使劲按了按,好叫他长长记性,“我们家的股份,白啸泓没捞着,杜金明没捞着,全让苏督军贪了便宜,这事儿你就别管了。爹说了,等你伤好了就把你送到马占山将军部下去,让你避避风头。”
“嘶——马占山?关东?”穆柯听说过此人,孤胆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