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柯走进了大剧院。
剧场里装饰的富丽堂皇,穹顶的吊灯光焰四射,唯一黯淡的地方就是四角。厅内的过道上铺着华丽红毯,进来的人也都非富即贵,懂戏的、不懂戏的。
若玉第一次登台唱戏是在一个小戏楼。戏过半场穆柯才得到消息,匆忙赶去要了一个包厢,只是怎么瞧着那台上的一颦一笑都很陌生,当真作假。再说,别人不知道,他清楚。若玉的破锣嗓子怎么能唱的婉啭动听,他哪里是唱戏,分明是在唱双簧,得亏幕后的小戏子下了不少功夫才能对上他的口型。
更让穆柯气恼的是,别的他也不多想了只想让他好好呆着养伤养病。若玉偏不,不仅叫嚣着有本事养活自己还和那个林锦笙厮混在一起,甚至为了他和自己动手!谁知道又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卢瑾郎,整天像个跟屁虫似的腻在若玉身边。
穆柯绑不住他也要看着他,戏罢吩咐了禧连城戏班的班主,但凡是白若玉的戏,不管在哪里唱他都要包场。
穆柯在前排坐下,也不催也不喊,只是坐着。从酷暑到寒月,他做什么都浑浑噩噩全身不自在,就像现在他盯着大舞台都有些出神。
那舞台正中悬挂的横匾,上书“熏风南来”四个大字,舞台顶端用百余根变形斗拱堆砌接榫,螺旋而上,像个鸡笼。仿佛雀儿就站在舞台中央动也不动,笑也不笑,也好,他一张嘴就要和自己骂架。
穆柯委曲求全,别的都不管总要先回家养好身体。若玉反唇相讥,你忘了你爹是怎么骂我和我娘的?我是回去自取其辱还是回去看你二娘的脸色,她巴不得你我不得好死,少和她儿子争家产!穆柯讥讽他满脸油彩做戏的不唱戏,若玉反驳他穿着人皮做人的不当人。他也想做个人,可那能怎么办?穆柯打从七年前在雨夜里见到若玉第一面,就知道这是有缘人,只是这渊源太深,冥冥之中的亲缘,老天作弄,是爱是恨不该牵扯都血脉。这么一想,血肉包裹的骨骼都在颤栗。
盯得时间久了他的眼神变得涣散,那鸡笼顶就要掉下来,变成铁笼把若玉罩在里面,转眼一晃,笼里的人又变成了自己。
穆柯啧叹一声让副官唤来班主,“什么时候开锣?”
班主让人给穆柯沏了杯茶,笑着说,“白老板正在后台敛妆,这就快了。”
穆柯接了茶盏又问,“那个林锦笙来了没?”
上一次在后台狭路相逢,两个人打的不可开交,班主也没当什么大事,这种事情屡见不鲜,权贵少爷捧伶总想高人一等,大红绸子从梁上飘下来,那身价水涨船高。
班主点头答道,“林少爷来了,就在后台。”
穆柯脸色一沉,把茶盏推搡到副官手里,迸溅的墨绿茶汁弄脏了他的衣裳。“他妈的还敢来!”
穆柯气冲冲地往后台走,班主匆忙跟了过去,拉开红幕一看,空荡荡的没个人影。穆柯揪住班主的衣领斥问,“人呢!”
班主也奇了怪了,连忙央告,“刚才、刚才人还在这儿!我这就让人去找。”
穆柯松了手一下瘫坐在椅子上,垂首捏了捏眉心,说道,“快去!”
季杏棠进了剧院找了个角落坐下,他的心也在煎熬,他心里挽了一个疙瘩,凭自己怎么都解不开,他多想把两个人绑到椅子上对峙,一字一句把话说清楚。
外面的票差不多售完了。苏少九随着鱼贯而入的人群进了大剧院,他满目匆忙地寻找那个身影,乌压压的人,瞧不见找不到,他在走廊上迟迟不肯就坐,这才明白他该以威风凛凛的大督军身份让他注意到自己。
苏少九正在翘首以盼,谁知剧院里的人又嘈杂起来,原因是角儿不见了,班主让大家不要着急先等一等,可是他的声音丝毫压制不住人群鼎沸的抱怨声。
穹顶的水晶大吊灯闪烁两下突然灭了。顷刻,整个剧院只有戏台上那两掌锦布绣花做成的灯罩笼着淡淡的红光,这下冒出了咒骂声。
混乱没有就此终止,剧院里混进来爱国学生进步青年,忽然有人洒了一把传单,上面写着“抗日、救国、爱我中华”之类的话,飘飘扬扬的落在了观众身前,嘴里还高呼着,“抗日救亡,不做亡国奴!”有人趁乱应和,有人捡拾传单,加之未息止的嘈杂声,场面很是混乱。
班主急的火烧眉毛,让人找了一遍又一遍都没看见若玉,林锦笙也不见踪影,开锣的时间就要到了又停了电,这下无计可施。班主登台说明了缘由,愁眉苦脸让人带着怨声载道的观众去退票。
人群往外涌,季杏棠往台上走,苏少九也往台上走,终于在那两掌绣花灯笼处,两个人碰了头。季杏棠正欲挑帘进后台,不小心踩了苏少九的脚,他欠身道歉,再一抬头四目相对哽住了喉咙。
他们在混乱中相遇,在混乱中离别,又在混乱中重逢。朦胧红光照亮彼此的脸,就如同那日青灯旧影下只有他二人,只是物是人非。与初初相见不同,苏少九再不是个吃喝玩乐的少年,就连容貌都跟着心变了,他满脸都是淡漠刻薄的少年老成,那个酒窝也没了稚气青涩。
良久,苏少九才反应过来事态,低低吐一句,“哥。”
季杏棠蹙起了眉,那种愧疚感从心底漫起,又觉得实在是上苍眷顾,少九没有死,现在他就站在自己面前。季杏棠放下挑帘的手臂,舒了眉头嘴角不自知地上扬,并不是对苏少九眷恋不舍而是这条年轻的生命减轻了他内心的负罪感,“少九……”
听他开口,苏少九忽然轻笑,“哥,别来无恙?”
季杏棠顿时变成了一尾脱水的鱼,嘴唇翕合着说不出话。盯着他打量许久,才在全身血液麻木中回过神来,“哦,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若玉是被冷水泼醒的,脸上的油彩也融进水里变成腻脂沾到衣服上。还不等他睁开眼,一盏雪亮耀眼的射灯直射他的面孔。
等他适应了光的强度,才反应过来眼前的情况。房间里的光亮除了这一盏刺眼的直射灯,还有天窗投来的很暗的光线,人笼罩在粉尘里。房间很暗很黑,墙上有烧焦的痕迹,地上是些暗红色不规则的沥青物,邪恶,恐怖。
而他被反手绑在木架上接受审问,审问人坐在他面前的椅子上,右腿叠在左腿上。
白啸泓给手下使了一个眼色,那人拎着水桶退到一旁,若玉循迹看去,那彪形大汉在晦暗的灶台生火,火星四溅之际开始烙铁。
白啸泓的声音很冷,却没有什么威胁性,他问道,“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若玉哼笑一声,“你要杀便杀,我还怕你不成,弄这些虚的浪费时间。”
白啸泓又说,“这是香榭小櫊的地下监牢,专门用来看押处理不老实的人。你每天安然睡觉的时候,这里可能正在死人。”
若玉说,“那隔音效果确实不错。只是阴气这么重你种的海棠还能开花吗?”
“用不着你操心”,白啸泓乜他一眼,站起身走到他面前,“我三番两次都没从你嘴里问出些什么,索性今天做个了断。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犯不着和你计较,兴许看在这些年的情分上我能放你一马。否则,你试试你扛不扛得住这一遭。”
若玉静心思考了一刻,以前他想活着找到他娘,美满地和季杏棠在一起,有人给他后路和依傍,他自然求之不得。可是现在娘死了,他和自己的亲哥哥乱 伦,又被蛆渣耗得不像样子,赖活一天是一天,活着对他来说毫无意义,唯一让他活下去的理由是想见一面季杏棠,把一切都告诉他,让他恨死自己,这样他不必为自己的死牵挂难过。至于杜子明有什么阴谋,和白啸泓有什么恩怨他都管不着,他看的出两人对季杏棠都是掏心掏肺的在乎,谁输谁赢都不会伤害到他。
若玉平静地说,“那好,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白啸泓不置可否,若玉又说,“很简单,你让我见一面季杏棠,你想知道的我都能告诉你。”
白啸泓捏住了他的下巴终于露出獠牙,“怎么,想让他为你的死愧疚?杏棠那个蠢货,把杀父仇人的儿子养大成人,说不准他知道了一枪崩了你!”
若玉甩头闷哼哼笑两声,“我就是让他知道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他不仅把杀父仇人的儿子养大,而且让他反咬了一口!我看用不了多久上海滩就要变天,你这白爷的位子也坐不稳了!我确实是给别人办事的,挑拨你和季杏棠的关系、报告你的行踪伺机暗杀你、搜集你的罪证和买卖账簿,都是我做的。”
若玉冷冷地一挑眉,挑衅道,“怎样?他还是信我不信你。你自己都掂量不清楚自己在他心中算个什么东西!如果你们之间真的情比金坚,我哪有趁虚而入的机会?苏少九哪有趁虚而入的机会?”
白啸泓被若玉戳了脊梁骨,后背咝咝地冒着冷汗。他果真不是善茬,这么多年跟季杏棠学的油嘴滑舌牙尖嘴利,专门撕咬别人的痛处还一副义正言辞的样子,让人厌恶!白啸泓拿着冰凉的牛皮鞭在他浓墨重彩的脸上拍了拍,强压住恼怒说,“好,继续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第82章 情债三度
季杏棠先安排了手下去找若玉,随后跟苏少九上了车。
重逢的心情是十分复杂的,又有许多话不知从何说起,从玻璃窗看那远方天际是濛濛乳白色,若不是月钩,那一撇月影儿都要消融不见了,夜色却是漆黑的,漆黑里又杂糅着霓虹的五光十色。
过了一小段路,苏少九让司机把车子停在一处静谧的旮旯。季杏棠说车里闷,二人便下了车,月光把他们笼了起来,即便月光把他们全身浸了个透,淹的他们全身透亮,那一颗心还是残留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