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骜点了点头:“正是。”
田榕叹了口气:“没想到竟还有这样的波折,若是刚才那位大人不来,我们还不知要被门口的恶仆为难到什么时候……”
古骜笑道:“我们求的是天下第一等的学问,哪有这么容易的道理?田夫事稼樯,尚要劳作一年,精耕细作,汗水和流才有收获;如今我们来这里,得到的比田夫在田里得到的宝贵得多,怎么会有轻轻松松的事?”
田榕闻言不由得苦了脸:“……你还笑呢,亏你这样想得开。”
田榕不知道的是,古骜从小和他虽然一道学书,所得环境却是不同的。田榕从一生下来,便有父亲田老爷给他张罗着穿衣吃饭还能上学,可古骜却并非如此。
古骜深知,自己就连进学的机会,都是古贲用了心思算计,向田老爷争取来的。这些年,古骜更是时时刻刻都处在“因身份低微,若做不好便可能被简夫子逐出家塾”的重压中,内心早懂得了“不患无位,患所以立”的道理。
如今被看门人为难了这么一下,对于古骜来说可谓无关痛痒,可同样的事落在田榕心里却激起了不一样的涟漪,‘受辱’这个词第一次被田榕如此深切地感受到,它像一个悄无声息的烙印,在田榕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时候,藏进在了田榕的心里。
荀于生不久便出了竹舍,前来到古骜身前道:“我已禀明了山云子,等师弟一来,便能引荐你。如今你便住在后山的学子房舍中罢,我带你去。”
“劳烦大人了。”古骜跟上荀于生的步子,随着他朝后山走去。
荀于生笑道:“不必如此,你叫我‘师伯’便是。”
古骜点点头,便从善如流地道:“是,师伯。”
荀于生将古骜带到了学子们的房舍前,交代舍仆扫出了一间空房,田家老仆又帮着古骜和田榕一道把被褥、衣衫、锅碗瓢盆等一类用具搬入,都布置好了,荀于生道:“老师还在山上给师弟留了一间竹舍,已经好些年无人入住了,你们过去打扫一下,把师弟的书卷都放进去罢。”
古骜和田榕依言而行,荀于生就一直在外面等着他们搬完。有人看见荀于生这样闲而无事地指挥着两个少年做事,都觉得新奇,不禁互相问道:“那两个小子是什么人,怎么得了郡丞大人时时的照拂?”
世家子弟的小厮仆役们几个围成一团,都来看了,不认得古骜田榕二人,都说着:“不知道。”又说:“这样土气的布衣,怕不是郡城里的人罢,其他郡里的不敢说,郡城里的各家公子,我们倒都是认得的。”
见荀于生带着古骜和田榕越走越近,他们便一哄而散了,走到近处,荀于生亲自向古骜田榕二人介绍道:“这‘元蒙院’,是弟子们休息议事的地方。”
古骜随之望去,见这院子不及适才山云子居处清幽,倒高起了阁楼,有些危耸壮丽之感,听到‘元蒙’二字,便知道取的是周易“蒙卦”中一元初始,童蒙贞吉的意思了。倒也不怪这里巍峨,原来“元蒙院”曾在八王之乱时,充作山上的观望台所用,所以才建的如此逶迤。后来定为“少学”议论的场所,则是带了“少年之人,有声必高,有志必远”的殷切祝福之意。
荀于生介绍毕了,便带着古骜和田榕一起进了元蒙院中。步入青庭,吟诗作赋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绕过层叠的扶柳,出现了一个个石椅石桌。只见许多身着锦衣的风雅少年,正围着曲水流觞在吟诗作赋呢……
田榕看到这一幕,不禁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只见眼中之人一个个看上去都十分娇贵的模样,白嫩的面容上粉唇开阖着,流淌出华丽的骈句,他们的帽子上镶嵌着或是白玉翡翠,或是其他宝石的贵重珍品……绸缎的衣衫上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乍看上去,简直如仙境中的仙子一般。
田榕在田家庄中,还有些白净得可爱,长相算得上是乖巧甜美了。可如今和这里少年的唇红齿白一比,自己简直是又黄又胖……更别说那些少年张口而笑时,露出的一颗颗贝齿,更是皎白如月……再加上华服轻裘,贵气逼人,便看上去人人一副玉树凌风的出彩气度。
古骜也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他想:我本以为榕弟算是娇贵的,没想到这里的少年看上去似乎更加娇贵,皮肤如此水嫩,怕是经不起风沙罢。这样的人,以后就算学成掌了兵,果真能镇守边疆么?
古骜这么疑惑间,便有少年看见了荀于生,作礼道:“原来是郡丞大人来了,不知到元蒙院,有何指教?”
荀于生牵着古骜就走到了他们面前,笑道:“诸位公子,这位是我师弟简璞的弟子,姓古名骜,日后还请大家多多担待。”
那为首的一听,心想“似乎没有听说过姓‘古’的世家”呢,再将古骜一看,心里便明了了,这古骜想必是寒门的罢……怎么长得这么黑壮不说,脸上还一副冰冰冷冷的,丝毫没有风雅之色?
其实这少年不曾明白,古骜这样的身形,放在寻常少年里是英挺有余了,那神色亦可以称之为坚毅,可从小衔金含玉之人大多作风柔弱,又无机会多见一些“寻常少年”,于是这位便在心里就认准了古骜“黑壮”,又见古骜身上穿的灰布衣,简直连自己小厮穿的都不如,心里就更看轻了两分,但碍于郡丞的面子,便还是有礼有节地说:“既然能来此,便都是同道,在下李璟。”见古骜无动于衷的模样,他又貌似随意地加了一句:“便是河东李氏。”
古骜神色不动,还礼道:“在下古骜。”
田榕躲在一边,观察着情势。他从小便是一个情况不明便从不挺身的孩子,他敏锐地感觉到了这些少年对自己和古骜的轻视,便蛰伏般地藏进了古骜的影子中。就如当年田松田柏嘲笑他时,他躲在古骜背后抓住古骜袖子一样。
荀于生也没有介绍田榕,这不怪荀于生。他在信中没有看见师弟提起另一个“弟子”,通篇讲了古骜一人,他还以为田榕是古骜带的陪读呢,如今便也不曾和田榕说过一句话。
这倒是正得了田榕的心意了,他静悄悄地藏旁边看着这一幕,没有漏过那自称“河东李氏”的少年脸上一闪而过的自得之色。
荀于生看见两位少年说上了话,倒觉得古骜所面对的可比自己当年所面对的友善多了,至少还有自己为古骜引荐,见都介绍了彼此,荀于生便十分地满意:“你们以后好好相处。”又说,“我还有些事,先行一步。”
说罢荀于生便向诸位世家公子告辞,离开了元蒙院。
古骜和田榕被留下,一时不知如何自处,荀于生刚走自己便也告辞似乎不妥,便在旁边的石椅上坐下了,可那些锦衣少年并不带他们一道作诗,古骜坐了一会儿便想走,田榕却拉着他,小声道:“等我再看看!”
古骜道:“你想看便留在这里,我回舍中收拾一下东西,也安顿一下老伯。”
田榕见古骜要走,这才有些不情愿地站起来,跟在古骜身后。走到元蒙院出门之处,古骜正满怀着心事,一个没留意,便差点撞上迎面而来的一人。那人退了一步,轻声道:“借过。”
古骜抬头一看,只见那人生得一张端正的脸庞,倒不如刚才里面的那些少年姿颜娇美,只是一双眼睛精光慑人。那衣着更是华贵,锦衣上隽秀的暗纹,看似不张扬,却随着阳光微微反出雅致图案的亮泽,如此从明绣变成暗绣,看似敛去了外露的光华,却不知道暗里要多费多少手工。
那少年见到古骜亦是一怔,勾唇道:“想必这位便是古骜罢?”
古骜没想到这里还有人能认出自己,不由得一惊,皱眉道:“你是……?”
古骜身后的那群少年倒是看见了来人,都叫着:“廖兄来了!”
适才差点与古骜相撞的少年作礼道:“荀夫子正是不才恩师,适才遇见,还听他谈起古兄。”
古骜见他看上去比自己大两三岁的样子,却还称自己为“兄”,倒是十分不好意思:“今日多亏尊师引路了。”
少年道:“古兄客气,在下姓廖,名去疾。古兄此来,想必今后相见之时便要多了罢。”
“是,我等在此处待简夫子前来。”
廖去疾点了点头,问道:“你这便要走了?何不与我们一道畅谈一番?”说着他便招呼那些少年公子道:“还不快来请古兄入席?”
廖去疾今日来山云书院,其实是来借书的。
山云书院藏书浩瀚,哪怕是廖家这样世代钟鸣鼎食之家,也未必能及。他与这里求学的学子不同,倒更像“游学”,父亲如今见他已经年过十四,便将郡中一系事务交予他处置,还给了他廖家的部曲聊做练兵之用。
今日郡丞荀于生前来,便是想寻他传太守的话,也顺道拜访山云子,想让山云子点拨廖去疾一番。却不想一到门口便遇上了古骜一行,荀于生一时间被师弟所托冲昏了头脑,便忘记了寻找廖去疾一事,倒是廖去疾的小厮跑到藏书院跟廖去疾说:“我看见郡丞大人带着两个穿布衣的小子在书院中到处逛哩!也不知在做什么!”
廖去疾这才知道自己夫子来了,便闻声寻来,在元蒙院前遇见了荀夫子,荀夫子完成了传话,又有公务在身,且因照看古骜和田榕本就是晚了的,便匆匆离去。
廖去疾还记得荀夫子兴冲冲地对他说:“我师弟简璞的弟子来了!免不得我照拂一番,倒是耽误到许久,你父亲怕还等着我复命,为师便先行一步。”
廖去疾对于“简璞”二字是有印象的,“辽阳简氏”他也早在世家族谱中见过,简家这一代出了个狂士,他也是知道的;可真正让他在意的,是曾经有一次荀夫子对他说:“我师弟简璞放出话来,说不找到能媲美于你的弟子,绝不出山!我看他是要老死在山中了!”
如今简璞不仅出来了,还带出了一个弟子,被称为“能媲美于自己”,廖去疾便想见上一见。
门口的几乎擦肩而过,让廖去疾看清了这位“简璞弟子”的样貌,只见在阳光下略带古铜色的健康肤色,显出他不是一个出行有马车的人,而手上略起的细茧更昭示着这位弟子不仅致力于学,似乎还致力于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