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古骜便转目望向那站在中间一直没有开口的中年人:“若你承认,你家公子是个有身无心的废物,那便是田榕偷的玉。否则,怎么不是你家监守自盗?”
古骜话音一落,原本还参杂着交谈声的场面渐渐安静了下来。其实谁不知道,这件事齐家孩子也是糊涂的,但《律法》里明明白白写了,士人与庶人同涉罪,以庶人为罪,不以士人为罪。齐家既然报了官,郡中的兵卫便按照律法,上来拿了田榕。连郡丞都不曾报:因为这本就是定制。
齐家老爷在议政堂大张旗鼓,本是想将田榕示众,让大家看清窃玉之人的面貌品行,却不想忽然冲出来一个少年,竟然为窃玉贼辩驳起这桩事来。
齐老爷世代公卿,从小也是温柔乡里住大的,不善于与人争吵,既然带兵上了山云书院,便根本没料到事情会朝不利于自己之处发展,见古骜如此大呼小叫,周围围住的学子少年心性,也不懂得士庶“党同伐异”四个字,都伸长了脖子看好戏呢,只是偶尔有几个小学子在旁边笑道:
“你这个穿布衣的小子在说什么?”
“你不是挑水的仆役么?”
“云公子到底有没有委身与你?”
“你和云公子是不是吵架了?”
“是不是云公子不要你了?”
如此之类,竟丝毫说不到点子上!
齐老爷一见这里不比齐家,就算带了仆役,自己也不是一呼百应的。适才自己没发言,是不想自落了身份,以世家老爷之身,在大堂上与一个穿着布衣的寒门小学子辩驳。如今见古骜越说越不像话,甚至还质问起自己来,周遭居然没人将古骜乱杖赶出,心下便有些气急败坏,只是面上倒还是沉稳道:“你是何人?敢在此大呼小叫?”
古骜自小嘴不饶人,那是幼时在辱骂中练就的本领。原本学书有所成就了后,能用到的地方才少了……如今既事关夫子简璞之名,古骜又自责自己没有管好田榕,便在内心里把这件事全扛在了一己之肩上。现下见齐家老爷如此相激,便不由得愤然,骨子里那股骁悍之气也随之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
“……你问我是何人?……还问我为何敢说话?”古骜仰天冷笑了一声,有些强词夺理地道:“……我竟不想,原来谁说出了真话,齐老爷便要查他祖宗八代!怎么,原来在山云书院,竟还不让学子说话么?!怎么,这山云书院,是你齐家的后院?!任你指鹿为马,冤案枉法么!”
说着古骜厉色道:“我今日就告诉你……无论你承认与不承认,事实就在这里!玉是你儿子亲手送的,你莫要赖与他人。无论你是不是装作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事实就在这里,玉是你儿子亲手送的!无论我是何人,事实就在这里,你莫想暗渡成仓,嫁祸好人!”
被古骜连珠炮似地质责下来,齐老爷的脸便被憋了鹅肝之色,齐老爷何时受过如此的羞辱,便指挥卫兵喝道:“狂徒,来人!把他给我拿下!”
“怎么,见人道出了你家家门不幸,你就要灭人之口么?”古骜冷道,见卫兵近身,便大声喝一声:“你们敢?!我乃堂堂山云书院学子,见郡守尚且不跪!你们捉了我,日后你们担得起罪么?!威兵加予读书人,江衢郡百年清誉坏矣!你们谁担得起郡守的责罚?便来抓我!”
说着便挺身而立。
那些卫兵本就是寻常出动,见古骜如此说,便面面相觑一番,也都不敢动了。
正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快马飞蹄之声,只见议政堂外一阵沙尘扬起,纵马扬鞭勒辔,一个少年翻身下马,一身锦衣骑装,目如朗月,正是郡守公子廖去疾。
他快步入内,扫视众人一圈,笑道:“齐大人,在下廖去疾,家父乃太守廖勇,不知齐大人远来,不曾出迎,还望恕罪!”
那领兵的什长见廖长公子都来了,知道事关重大,又见廖去疾一步便跨进了古骜与卫兵之间,便心领神会了相阻之意,有些恼恨自己冒然出兵,忙俯身拜道:“末将参见长公子!”
廖去疾微微点了点头,这才走到齐老爷身前,恭恭敬敬地道:“齐大人,家父还请您去寒舍小聚。”
齐老爷这时候正在气头上,适才得了古骜那样无端的羞辱,如今气急败坏已形于色:“我得先处理了这狂徒再说!”见众卫兵都不动,便跳脚道:“你们还不快把这狂徒拿下?!”
“你要处理哪个狂徒?”顺着一声苍老的声音响起,众人都望向了门口的地方。只见山云子老先生白发垂背,正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地走进了议政堂,身后跟着简璞和云卬。
一时间,议政堂内,众人都躬身拜道:“院首大人!”
山云子站到议政堂的中央,崴崴扫视了一圈众人,最后目光落在那卫兵身上,道:“怎么,你们要把老夫的关门弟子,也给捉走么?”
廖去疾正在一边,闻言心下一震:“山云子先生何时收了古骜当了关门弟子?”见那什长领着众卫兵都一步未动,亦未表态,都等着自己定夺,便忙上前一步,向山云子老先生作揖道:“学生不敢!”
山云子目光转到廖去疾身上:“廖公子,从前,老夫与众世家议之,从今往后山云书院为各世家敞开其门,然各世家,亦不能以兵犯山云书院!你忘了么!”
廖去疾忙行礼道:“去疾不敢忘!”
山云子点点头,“好!你没有忘便好!”说罢便一挥白袍,领着简璞与云卬,要转身离去。
廖去疾忙对那擅自出兵的什长道:“你还不快给院首大人赔罪?”
那什长见这阵势已知道自己领兵上山坏了事,便赶上几步,拦住山云子先生的去路:“院首大人息怒!”
话音未落,那齐老爷见状,却拉住廖去疾道:“廖家小子!怎么,如今偷了东西的人,还有理了?带我去见廖老爷!到让他评评理!”
廖去疾脸色一沉,不动声色地退了一步,避开了齐老爷的靠近。他眼见齐老爷不知好歹,自己已经礼让了三分,齐老爷却一点脸面也不给自己留,便不由得微恼;自己与父亲所筹谋的百年大计,人才之根基便在山云书院,他如何能与书院交恶?就算以后鲸吞蚕食,能将书院之学子,都变成他廖家麾下之士,与院首离心,那也是日后的事,断没有如今为了齐家出头的道理。
再说齐家从五代以前就没有在朝中掌握机要的人物了,如今不过是富甲一方而已,现下竟要在廖家地盘上闹事?
廖去疾这么一想,心下便有了计较。
其实齐老爷要说,他也的确不敬畏山云书院,也不怵山云子。
他心想:又不是我要把儿子送到山云书院来的,是我妻子说,“世家子都去山云书院学书呢”,我才答应的。如今什么都没学到不说,还丢了块玉。
且这世上士子和寒门之对决,可是从未吃过亏的,齐老爷不知道为何到了自己这里,竟就要破天荒地吃亏了,立即便觉得世道十分不公——寒门不能与世家相比,本就是天经地义的。
廖去疾自忖不是无能之辈,见齐老爷不吃敬酒,便微微一笑:“齐大人稍安勿躁。”
说着,廖去疾便使了一个眼色给那世家少年中的一人,正是之前的报信者。那人和齐公子都倾心于云卬,本就是将齐公子当情敌看的,早先就嫉恨齐公子凭借一块玉,竟先获了关于云卬喜好的消息。现下既得了廖去疾的眼色,他就立即凑近身前,撺掇齐公子道:“你父亲得罪了院首,你可不得被赶出山云书院去?还要被云公子厌恶?”
齐公子原本站在人群中,无措地看着自己父亲和古骜的对峙,如今听了这一席话,立即醒悟过来,简直感觉就像割了脏腑中的心肝一般难受。
他当年可是能为了得一句云卬的消息,就偷了家中祖传之玉的人,可见痴心入魔已深了,如今听了这样的话,便慌张道:“这可怎么好?”
这时候那撺掇他的人便说:“你快拉住你父亲呀!否则云公子可要厌恶你了!”
闻言齐公子远远地望了一眼云卬,见他似乎又随着院首山云子远去了,那背影简直看得齐公子恨不得沁心入肺。
想到要被云卬厌恶,齐公子觉得自己整个身心都难过起来,于是他没头没脑地便从人群中走上前去,当着众人的面劝他父亲齐老爷道:“父亲,算了罢,那玉是当时我给田榕的……”
见他父亲一副僵了面容的模样,齐公子仿佛还怕他父亲不信,继续傻头傻脑地道:“他也给我换了心爱之物,那块玉是儿子的一片心意……”
齐老爷气得差点没厥过去……他本来觉得自己占着理,儿子话音一落,周围都窃窃私语起来,自己所依仗的世家所恃也失去了!于是齐老爷抬手就要扇齐公子,倒是廖去疾走上前去,一个虎步便轻轻巧巧地将两人隔开了,摆着笑脸给了齐老爷一个台阶:“齐大人,父亲还在府中摆酒等着您呢,如今还请您移步?”
齐老爷看了看周围的情势,便知道大势已去,只好一甩袖子,恨恨地跟着廖去疾走了。
众世家子都看热闹般地鱼贯而随之跟出,山云子这时候也带着简璞,从另一道门走出了回廊。云卬倒是因为关心古骜,想与他说几句话,留在了堂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