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之人 第40章

‘怎么是个少年人?’

又想:‘我还以为这次又是个形貌猥琐的胡须硕鼠,没想到这个小子竟然长得如此英俊非凡,气概倒能比得上我了!’

等他再细细打量时,只见古骜一身干净布衣,却掩不住一身坚忍质直之气,朴实无华。心道:‘这人倒不像那些山云书院里寻常公子哥儿那般,穿金戴银、油头粉面!’

少年见古骜正目光炯炯地望着自己,剑眉深目中透出的气韵,锐利有神,可却还似蕴了一丝笑意,少年由是心下升起一股愤懑,便更加凶神恶煞地怒目而视。

原来这少年姓典,名不识,原本并非村中人,他父亲曾是‘八王之乱’那会儿逃难来此的。所以这村人都姓陈,是陈家村,可他却独独是外姓。他父亲初来村中的时候,自称茶商,在村旁一块小山坡上买了地种茶,又娶了陈村的一个寡妇,从此才安顿下来,典不识也是在那时出生的。

有次他父亲外出卖茶,同村另一个陈姓人也闹着同去,可最后却因不善于长途跋涉而病死于途,他父亲仗着自己身强力壮,又豪侠尚义,便背着同村人披星戴月还乡。

从此“千里背尸”不胫而走,在乡间闾里传为美谈。可他父亲却由此染了瘟病,原本强健的体魄日渐衰虚,不再能外出跑茶马道,只能留在村里靠装殓死人维生。但赚死人钱,却比作小茶商要难多了,最后为养家糊口,他父亲不得不典当掉了屋舍与茶林,家中只留了一亩薄田与一间茅舍。

七岁时他父亲病死了,死之前指着书架上的两卷书,似乎是从前从山外带来的,嘱咐他说:“认了字,一定要看完……”又说:“你今后,要像乃父一样,做个豪侠……”说罢便一命呜呼了。

他父亲死后,他母亲又供他念书,前些年也有夫子来过,统共不过教了几个字,便走了,可他们家却一拨又一拨地出束脩,使得原本就已经衰落的家道立即窘困起来。

他母亲自从生了他弟妹后,身体就一日差过一日,但因没钱医治,最后一病不起,也这么去了。

于是典不识从九岁起,就挑起了养家的重担,日日下地种菜,又砍柴换米,夙兴夜寐地劳作,总算把弟妹养活。可惜他天生就吃得多,邻里乡亲原本还常接济他家,可后来发现他怎么也吃不饱后,便都停住了手,心想:“给自己孩子都不曾吃这么多,那个典家的孩子,怎么一顿就能吃一只小猪?”

日子原本就这么惨淡地过下去,可好死不死今年年初的时候,又来了位夫子,典不识看了看亡父留给自己的两卷天书,心道:“我之前那些年学的那几个字,不尽能派上用场,看来还得多学几个。”

一咬牙,田也不种了,拿了家里的余粮交去了村塾,就再次开始上课。

结果没教了两个月,那夫子如同往常那些夫子一样,又撂了挑子,走了!

典不识这才傻了眼,自己的田没有播种,如今已经错过了春时,原本想着学几个字,还能给里正收租子打个短工,边做工边学,这下做短工的希望也破灭了。他只好上山去打猎,打猎不像种田,总有运气好与运气不好的时候,运气好的时候,家里的肉吃都吃不完,拿去村里换米,人家都说,你昨天不是拿来过的嘛,我们家也没那么多米呀!而运气不好的时候,空手而归,家里简直连锅都揭不开……

在古骜来山云书院前一个月,典不识还曾试过到山腰上去挑水赚钱,可是每次他上山卖水,横眉立目往那里一坐,便不自觉露出一副虎视狰狞来……简直就把那些世家公子的小厮们吓得逃如脱兔。

古骜眼看着面前的人,不知为何,却一点不觉得陌生可怖。

古骜从小在芒砀山中长大,生活在贫寒门弟之中。对于贫苦之人,自幼便有一套与生俱来的相处本领。譬如在田家庄的时候,古骜毫不费力地就能将二狗耍弄在掌中,得心应手。

如今一看眼前国字脸的黑皮小子,古骜感觉与他相处似乎并无困难,便带笑走到了他身边,伸手摸了摸少年背后竹篓中两个好奇的宝宝,问道:“他们今天吃过了饭么?”

典不识本来看见古骜如此闲适地一步步靠近他,似乎并无恶意,正满腹狐疑着,一听古骜这么问,他适才还中气十足地音调,不由得低了好几分,粗着嗓门脱口而出道:“他们昨日起就没吃了!”

说是没吃,来之前有家好心人刚给他弟妹喂了羊奶,可典不识觉得,没有干物,便不算吃,至多算是喝罢了,却是不能饱的。

古骜闻言,立即从怀中取出些碎银,正是之前简夫子所授,用度之间打散了的,交到少年手中,道:“快带他们去吃饭罢。”

典不识闻言一愣,他被古骜这一举动惊得没有回神,便瞪着眼看着古骜——他可从未遇见过这种事,常人见到他这般彪悍,难道不该惊恐地大叫一声,拔腿就逃么,怎么还给他钱呢?典不识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由得瓮声瓮气地说了一句:“……这银子,用还么?”

话一出口,典不识简直恨不得打自己一嘴巴,他还清楚地记得自己刚才还骂古骜“良心给狗叼走了”,还自称“小爷”,这下人穷志短地一不小心接了古骜的钱也就罢了,现下竟又一不小心就说了一句嘴欠的话。典不识一时间几乎把自己羞死!

古骜看了他一眼:“你若等会儿来听我讲课,就不用还。”

典不识咽了一口唾沫,正踌躇间,古骜却在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只见他前胸短褐衣衫之间微微隆起,怀中依稀有物,古骜促狭心起,便趁典不识一个没注意,伸手拍了一下他的胸口,只听哗啦一声……一卷竹简竟从典不识的怀中掉落。

古骜疾目一扫,却见那已经被磨得几乎不可辨识的字迹上,依稀能认出《大明天王口口口口行记》几个字。典不识被吓了一跳,忙弯腰下去捡书,却没想到他弟妹还被他背在竹篓里,他这么一弯腰,弟妹两个小娃子就要掉出来,古骜忙上前一步,一手搂住了一个孩子,倒把两个孩子都揽在怀里了。那两个孩子还以为是做游戏,咯咯直笑。

那典不识一抬头,看见古骜正接住他弟妹,便忙把竹简胡乱往胸口衣内一塞,伸手提起两个小娃子的后领子,又扔进了竹筐里。

“阿兄!好玩!好玩!”他妹妹这时拍手笑道,他弟弟也凑热闹道:“阿兄,再来一次!”

典不识忙哄道:“小乖乖!不闹!阿兄回去抱!”说着连原本凶煞的眉目也柔和起来,声音也不由得温暖低沉。

这副样子被古骜看在眼里,不禁微笑:“去吃了饭再来吧。”

典不识恼恨地瞪了古骜一眼,这才昂首阔步地背着弟妹转身走了。这时候那村塾中的老者也跟了过来,站在古骜身边,看着那少年的背影道:“他父母死后,他一个人带着弟妹,也是可怜啊……”

古骜点了点头,却不禁想:适才偶一见的那本不见经传之书,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竟誉称大明天王呢?

所谓‘大明天王’,乃是当时流民军首领,流窜七郡时自诩的称号,而在史书中,他得到的不过是两个字——‘匪首’。

百余年前,为山云书院立名的那位太尉,可不就是剿灭了大明天王的匪乱,才就此扬名天下?

 

第35章

古骜看着人走远了,这才同老者一道回了塾舍,只见里面已经叽叽喳喳吵成了一团。

适才还拘谨着的少年们,见古骜不在,都恢复了这个年龄应有的本性,闹哄哄地玩作一片。古骜看在眼里,不禁失笑,看来适才那位国字脸黑皮小子,一定经常像刚才那样大呼小叫口出不逊罢?否则这些陈村少年怎么都不以为奇?竟然没有一个人跟着出去一看究竟。

村中少年言谈之间虽都带了些口音,不过古骜仍然分辨出有两人在争执,一人道:“俺一天能插秧一亩地哩!你能么?”

另一个说:“俺能爬丈高的树,还会捉小鸡,你却是不会!你不知道,俺冬天的时候,会做笼子捉鸟呢……”

只见一片纷扰嘈杂中,唯有陈江一人静静坐于一旁,安沉有度的样子,也没有加入村中少年们的热烈讨论之中,见古骜进来了,他立即站起身来对大家道:“安静!安静!古先生回来了!”

村塾中的众人闻言,这才渐渐落下了声音。

古骜看着这些粗衣短褐的少年们,不由得在心中感叹道:在元蒙院中,与他们一样年纪的人,都已经学会想着披香楼的香怀软玉了,而这些少年竟还念着攀比农务。虽然大家同住云山,不过是隔了几条路而已,如今一看,却已是天壤之别。这不是路途之遥,却是士庶之远。

古骜见少年们渐渐安静下来,尚未开蒙带着些迷惑的双眼,都纷纷投向自己,目光中有的木讷,有的无措,有的不明就里,有的好奇,有的呆滞……倒无人询问适才出门处理之事如何了,只有陈江一人欲言又止的抿了抿嘴角,眸中闪过一丝清明。

古骜见他们似乎都不愿提及适才那个国字脸黑皮少年,便也就此揭过,将适才被打断的问题又问了一遍:“……说说看,你们识得多少字?”

古骜话音一落,陈江便立即道:“古先生,我们中好学的,识得百来个常用的字;学的少的,就只略认识几个字。”

古骜想了想,心里有了忖度,又问道:“……那你们曾学过的那几本书,叫什么?”

“有一本叫《千字文》,我们只学了一半。”陈江继续答道。

“既然没有念经书,那你们会九九算法么?”

陈江微微一怔,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有些失措的表情:“……古先生……什么是九九算法?”

上一章 返回目录 回到顶部 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