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骜听出云卬似乎有恼意,还以为是他是不甘寂寞,觉得无人陪伴他玩耍,便道:“也不是有趣无趣之说,只是看见他们,我便又会想到我在芒砀山中那些日子,倒有些亲切了。你若是在书院中觉得孤单,何不一道去看看?我讲诗讲经还行,若是讲画讲才情,可不及你,你若是愿意,与我同去如何?”
云卬见古骜言及 ‘亲切’,心道:原来他在寒门中才觉得亲切,我倒是想看看,究竟是什么能让他感到亲切来,竟令他日日都迫不及待地赶去,不留于书院中了。
当下便应道:“那你下次什么时候去?”
古骜仰头一看天色,并不很晚,夏日太阳又都是迟些落山的,就道:“今日便可。”
怀歆这时在旁边咳嗽一声,道:“你们两人尽顾着述衷肠,怎么就把我给忘了?”
古骜笑道:“你也能一道去么?”
怀歆扬眉:“何乐不为?”
古骜看着他:“这日头,能行?”
怀歆闭上眼睛,道:“我撑把黑布伞。”
三人谈笑之间,这便起身相携下山,古骜原本还怕怀歆走不惯泥土山路,却见密林重荫之间,怀歆收了伞背在背上,在山间穿行却显出一丝步履轻快来。令人担心的却是云卬,一下子被树枝挂到了衣服,一下子又不小心一脚踩进泥地里,古骜忙上前搀扶起他:“来,这边。”
云卬却忽然生气道:“谁要你扶了?”
古骜一愣,又只好松开了手:“我知道你行,但小心些。”
怀歆在一旁叹了口气。
三人不久便走到了陈村,古骜如往常一样,走到村口的高椽旁,取下锣鼓,扬手便敲了起来,一时间金铂之声震耳而响,云卬初见古骜一本正经敲锣打鼓的模样,不禁在身后笑道:“……这里倒的确有趣!”
怀歆在一旁看了云卬一眼:“咳咳……心中喜欢,自然什么都觉得有趣了。”
“你……”云卬皱眉地瞪了怀歆一眼,怀歆举袖指着古骜远去的背影:“……还不赶紧跟过去?”
云卬咬了咬牙,觉得怀歆实在太不给他面子,也不为他抬桩,既知道了自己隐秘之思也就罢了,不帮自己不说,还总是时时不忘揶揄自己,简直是不够朋友。但没办法,谁叫自己喜欢就是喜欢了呢……
“我不与你计较!”
云卬说着,便追上一步,跟着古骜进了陈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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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这日古骜锣声一响,陈村遍闻,一时间分布不同之处的陈村少年们,都听到了锣声,心中一凛。
只见他们中的一个,忽然放下手中的活儿,拔腿就朝村塾处奔去,奔到小路上,正遇见其他赶来的人,也许是受了感染,大家也都纷纷丢了农具,跳出田埂奔跑起来。
古骜怀歆云卬一行三人,远远地就看着小土路上扬起一阵沙尘,沙尘尽处,跑出十来个气喘吁吁的村中少年,为首的便是陈江,跑在最后的是典不识,他正一手抱着他弟弟,另一只手抱着他妹妹,隔着一段距离跟在大队人马身后。
云卬看着这一幕,有些发愣,心道:“我在书院生活了这么久,倒是头一次见这样来上课的。”
古骜也微微一怔,见陈江停在身前气喘吁吁:“古先生你终于来了……”,便忙上前一步,问道:“是出了什么事么?你们怎么今天都这么急?”
典不识大跨步地跑在最后,从扬沙中冲出,他弟妹都被熏得不断地娇声咳嗽,典不识这下来不及哄他弟妹,就对古骜粗声粗气地喊道:“……我们都以为你不来了哩!”
“我说过,我会来的……”古骜看着他们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地撑着腰,目光直直地望着自己的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愧疚与心疼来,不禁道:“我说过,我会来的,就一定会来。”
第43章
陈江在旁边一边喘息,一边苦笑道:“古先生莫要怪他们……他们若有误解之处,还望古先生别生气才好……”说着,陈江招呼那些少年道:“还不快给古先生赔罪?”
那些村中少年都一个个上前行礼,古骜忙扶起他们道:“不用,是我,是我没做好啊……”说着,古骜便与他们相携往村塾走去:“走,一起去!”
“走!”陈江挥了挥手,对其他少年招呼道,他们便鱼贯般跟在了古骜身后。
怀歆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又看了一眼古骜,心道:“我适才看见,古兄似乎动了情呢,看来古兄与他们,看似不亲昵,但感情上却一点隔阂都没有。古兄在山云书院的时候,有时还拘谨于礼,如今一看,古兄与他们却是放得开。
接着怀歆又不禁想:“究竟都是出身寒门,果然与从小一起长大的人气质相似,才能令人相处惬意,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古兄既然生在山中农家,便定要与农家之子相处,方才容易显出真性情……”
怀歆思及此处之时,远在芒砀山中的二狗子,骑在跛驴上,不知为何,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破烂的衣衫,上面开了好几个洞,因为与父亲不睦,他这半年连新衣都不曾得到一件,抽了抽有些发痒的鼻子,二狗子忽然觉得生气起来,难道自己竟要为此生病了?二狗子越想越觉得不忿,就他对手下收拢的小喽啰说:“你们谁能给小爷弄来一件新衣,有赏!”
那小喽啰赶紧哈着腰问:“若能弄来,大哥又能赏我等什么好东西?”
二狗子骑在跛驴上,横眉一皱:“小崽子,你还问起这个来了?!”说着他一挥锄头,“赏你一顿打!还不赶快去?!”
他那些小喽啰这才一哄而散地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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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古骜进了村塾,令大家各自坐好,又介绍怀歆与云卬道:“这两位也是书院中人,今日陪我一道来的。”
典不识眼睛一亮:“那敢情好!帮我抱会儿弟妹罢!”
怀歆和云卬一愣,典不识已经一步跨近前,把怀中弟妹一个塞进了怀歆手中,另一个塞进了云卬手中。云卬被典不识一张黑皮豹目惊得差点一个脱手,还是怀歆在旁边忙提醒道:“小心!”
云卬这才紧了紧手臂,把典不识的弟弟给圈紧了。典不识哈哈一笑:“没事!没事!他们可乖着哩!”
陈村中的其他少年,原本都对怀歆和云卬甚感兴趣,特别是对于云卬,那形貌简直堪比天人,远观又有一种芳气胜兰的清幽之感,一时间都令他们纷纷在心中道:“世上还有真有这样像从画里走出来的人……”可见典不识往怀歆与云卬身边一站,倒令那些少年们不敢再看了。于煞星之凶与仙人之美间,倒还是煞星令人可怖。
被典不识称为“很乖”的妹妹,这时候一扑在怀歆身上就手脚并用地攀爬,古骜见怀歆的脸上升起一道不正常的红晕,忙一把接过了小姑娘,可的她小手太快,已牢牢抓紧了怀歆的辫子,被古骜这么一抱,便几乎哭出来:“……呜呜……!”
古骜怕怀歆不适温热,情急之下只好安慰道:“我这里也有,给你!”说着便将自己的一段束发往小姑娘手里塞,去换怀歆的辫子。结果小姑娘粉唇一嘟,伸手就打掉了古骜的头发。
怀歆终于离开了幼儿暖灼的身体,升起红润的脸色这才渐渐变回青白,幸亏古骜眼疾手快,不像之前雨燕在怀,想取却取不出,否则自己怕是又要脑昏气厥。终是脱离了险境,这下怀歆便喘了口气,平了平呼吸,伸手到小姑娘身前,温言道:“……这个……不能给你,这是哥哥的命锁,还给哥哥好不好?”
典不识的妹妹,其实比他弟弟还要淘气些,村中人都称她叫典小女,看了看自己手上死死攒住的辫子,又看了看怀歆,终是带着些不甘,奶声奶气地道:“……那好吧,还你!”
怀歆微微一笑,指尖与典小女的幼掌轻触,一点即离。怀歆微微一愣,察觉到这是自己第一次,主动与人肢体相接。
典小女这时候也红扑扑着粉脸,看着怀歆,心道:阿兄长得那么壮,真是羞煞人,这个小哥哥倒真清秀哩!
典小男这时候滚在云卬怀中,看着这一幕,咯咯地笑了起来。
如今古骜见怀歆拿回了自己的辫子,松了一口气,对典不识道:“还是你抱着她罢!”
典不识这时候还在一边发愣:“小女既喜欢他,就让他抱嘛!”说着典不识拿手把怀歆一指,见古骜皱了皱眉,典不识后知后觉地怒目而视:“他是不是看不起我们?”
古骜道:“想到哪里去了。你这个做兄长的,就让妹妹随便给人抱来抱去,以后还嫁不嫁人了?”
典不识这才回神:“倒也是这个理。”便从古骜手中,接过了妹妹典小女,丧气道:“可我若顾着照看她,听课可就不能专心了哩!”
陈江在一旁插言道:“今日你委屈也得委屈下,也别唐突了贵客啊!”
典不识叹了一口气,将典小女揽在了怀中:“坐腿上,坐好!”
典小女眨了眨眼,反身一抓就攀住了典不识雄厚的肩膀,一下子又爬到了典不识的背上,得意地看着典小男嗤嗤地笑。
古骜莞尔:“好了,今日开始授课。”说罢他提着早就准备好的水桶放在脚边,又蘸了清水,在墙上写了课文,又如常开讲。
怀歆与云卬坐在一边静静地听课,典小男倒没有典小女那般活泼好动,倒是老老实实地坐在云卬腿上了,过了一会儿,他见典小女对自己挤眉弄眼,便跟着姐姐轻手轻脚地跳下椅子,便两人一溜烟地跑出去玩了。
讲完了课,古骜对众人道:“今后我早上来不了了,后面一段日子,可能都是这个时候来。若是我又有事不能下山的时候,我还是会着人送信。”
众少年都道:“我们这回知道了!”
古骜点了点头,他知道自己拜师山云子以后,从早上辰时到下午未时都是排满了的了,所以无法下山。亦知道山云学院中,其他的世家公子上课也大概是这段时候,不过所学所致志与自己不同,倒是礼乐射御之类了。
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山云书院见他们围在元蒙院中流觞作诗,便是正赶上他们下学游玩。
书院中只唯独怀歆是个特例,他不与其他世家子一道进学,却总是一个人在竹林中看书,云公子也逍遥得很,两人倒都不受学院课程拘束了。
这几日里田榕每日下学也晚,与古骜都是晚膳间才能聊上几句,就又各自梳洗就寝。古骜也不知道自己今后还有什么课目要学,便也没把话说死,只是道:“若是我再不能来,着人送信,你们可别慌了,我是真的有事,只要一得了空就会来。”
得了村中少年的答复:“嗯,我们下次再不会如此了。”古骜这才与怀歆,云卬等踏上了归途。
在回山云书院的路上,暮光渐起,整条山道都被夕阳镀了金辉。古骜这几日用心过深,适才又教授一个时辰,当下便略感到有些疲惫;而怀歆见太阳下了山,反而精神了些许,在上山的时候也不用打伞了。
倒是云卬的神色与下山时的跃跃大不相同,有些沉闷。只听他忽然低声开口道:“古兄,今日你讲的课中,有好多地方,我都觉得你讲的不对……”
古骜微微一怔,问道:“……我哪里讲的不对?”
“我听你讲延伸引述的故事时,说道‘严光不仕’的事。据我所知,严光不出仕,清誉传遍天下,可在你口中,怎么就把他说成是缩头乌龟了?”
古骜心想‘我还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个事’,便解释道:“他在史书中的确有清名,可是他在光武微时便与光武为友,后来光武匡定大统,承位为帝,正是他该以力通天,为民请命之时。他上京与光武同塌而眠,还把脚放在光武身上,可见交情颇深,可他却仍是执意归隐。这是把一己一私的安危,一人一家的清誉,放在天下子民的安乐之上,怎么能说他不是缩头乌龟?”
云卬皱了眉头:“你根本就不理解严光,他心中是如何考量的,你知道么?就在这随便乱说。”
古骜微微一愣,见云卬发了怒,不禁有些奇怪。他知道云卬来的时候还兴致颇高,怎么仅听了他一堂课,就变换喜怒?古骜想着,随即心中灵光一现,念及山云子难道不也是秦王帝师,却归隐山林中么?
看来自己这般说的确有些不妥,但是还是不愿改变自己的想法,道:“严光身处是盛世,有道则仕,无道则隐。那时与现在不同,我还是觉得严光不对。”
“好了……好了……”怀歆走到两人中间,叹了口气:“我肚子好饿,你们还走不走?”
三人这才暂时恢复了平静,继续又走了一段,云卬却仍是忍不住又道:“……还有一件事,我不吐不快。”
怀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不言不语了。
古骜在一旁问道:“是何事?还请云公子赐教。”
云卬道:“你在讲学的时候,又提到汉之太祖,说他是个大英雄,我也觉得不对。”
古骜疑惑道:“一统天下,开四百年之盛世,说他是大英雄有什么不对?”
云卬皱眉道:“他得天下用了那么多阴谋诡计,后来又屠戮功臣,难道他这样做又对了?”
古骜道:“你非要如此评,我也没办法。但我是将他与七史中别的皇帝相比得出的结论,又把他放在当时那个天下去忖度,他那样做并无不妥,所以才说他是大英雄。”
怀歆见两人又要争起来,便轻推了一下古骜:“古兄啊,好了啊……这些有什么可争的,等会儿还要吃饭,你们两人莫不是想令我积食罢?”
云卬有些来了脾气,道:“我倒是偏要说了,古兄你就是误人子弟,还有你说什么国在家先?没有家哪里有国?”
古骜皱眉道:“当然先有国再有家。比如抗击戎人,若非有人舍小家为大国,力战之,又怎能安保后方人人有家,所以自然是国在家先。”
第44章
怀歆在旁暗暗观察着两人,心道:“看来云公子藏在心中这段迤逦情,怕是要无疾而终了……适才我想将他二人拉住不争,可究竟还是争起来。说明云公子把这些看得极重,古兄亦将这些看得极重,两人倒不争不行了……既然如此,道不同不相谋,日后又如何能走到一处去?”
想到这里,怀歆又在心中叹了口气:“云卬之与众不同,我察觉后,专门写信问父亲留意了,父亲来信言及当时景况,令人唏嘘。原来山云子的长子云印当年纵横谋国,十多年前的八王之乱中,被枭首于市五马分尸。当时云卬尚未出世,云印乃山云子独子。山云子涕泪悲戚,抚在云印尸上言道:‘是老父害了你,不该教你那些。不到火候,又不听我言。还不如当初什么都不教的好!’云印既死,万幸山云子晚年又得麟儿云卬,自然视如珍宝,就怕他殒命。
现在一看,山云子果然将云卬教得与云印不同,于权于贵,心生厌弃之意,这样倒好,今后云卬总能保得一方平安了吧。”
这时怀歆又听云卬道:“然既国在家先,为何天子娶戎女便平息了戎患?这难道不是‘以家定国’之垂范?”
古骜见云卬越说越胡搅蛮缠,所谓‘以家定国’,终究是牺牲了家,成全了国,还是国重于家了,然云卬却如此反言,古骜觉得为争而争实在无益,便道:“随你如何想,但总之戎人外患,如此究竟不是办法,终得要有一日,以国策决之。”
云卬见古骜不正面回答他的话,有些生了气,道:“谬论!”便转过头不理古骜了。
怀歆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在心中道:“自从天子娶了戎女之后,边境无事,父亲也改了抗戎的口风,但我知道,他心中到底以戎人为忌,一直暗中备战。古兄既然这么说,看来,日后倒可以将他举荐给我父亲……”
最后离别的时候,三人带着点不欢而散的味道,回到山云书院互相告了别,又各自回舍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