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不识一时间只觉得委屈得不行,见古骜一直在忙活,终于忍不住粗声问道:“你在干嘛?”他没有叫古先生,因为古骜不让他叫先生了,他便也赌气不愿叫,只称古骜为‘你’。
古骜冷冷剔了典不识一眼:“给你收拾残局。”
典不识眉头一皱,虎了一张脸,又不言不语了。
过了一会儿,古骜终于把尸体都清理干净了,见典不识仍坐在矮石上望向别处,似乎还在生气,古骜终于走过去碰了碰他的肩膀,叹了口气,问道:“……你怎么过来的?”
典不识一指那匹高头大马,瓮声瓮气地答道:“武师父送我的,让我骑马来追你。”说罢典不识又指了指被自己扔在地上的双斧:“这也是武师父新送我的。”
古骜从车上拿出一个水袋,递给典不识道:“把脸上血洗一洗……我问你,你出来了,弟妹怎么办?”
典不识虎背熊腰地窝着身子,低着头:“……我托付给陈婶了,陈婶说,你日后要带着村里人出山的,要我来好好保护你。”
听到这里,古骜终是道:“……委屈啦?”
典不识低着头,不言。
古骜翻身在典不识身旁坐下,道:“刚才,我也想了……我知道你是好意,但好意不等于善行,但凡人立身处事,难道不该在度上有所忖度吗?你看,这一下死了这么多人,他们真的都罪已至死吗?”
典不识喃喃地道:“难道你就为了他们,要赶我走?”
古骜叹了口气:“我怎么会赶你走呢?你来了,我高兴都来不及……”
“你都说不让我叫你作古先生了……”
古骜郑重地看着典不识:“你真的想当豪侠?”
典不识点了点头:“那还用说?”
“你知道‘豪侠’二字,所包含的是什么意思吗?”
典不识想了想,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古骜道:“所谓豪侠,便是要惩恶扬善,为天下伸张正义。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你还记得吗?我以前上课讲过。”
“可他们是匪徒啊?!杀匪徒,有什么不对?”
古骜看着典不识梗着脖子不愿认错的摸样,不禁在心中忖度着:
‘适才我平静下来也想明白了,这次事情已经发生,人死不能复生,但我怕的是今后他再错杀无辜。
看来对于典不识,我从前在陈村中时,对于他的教化之功,尚且不够啊……他身上有一身血气,当年如是,到了今天,仍然如是。就如田榕在田家庄如是,被诗书易理熏陶了数载,来到山云书院,仍然是脱不掉旧习。
如今循循善诱却是无法令他心服口服认错了……当年以大义劝田榕时,也是这般……也是,总不能令所有人,都跟着我所思所想法而行。要令人真心有悔,定要以其愿意接受之法才能行之有效,典不识粗莽如是,我与他讲这么多,未必有一刀而断来得有效……’
思毕,古骜便换了一个方式,对典不识道:“你有这个心是好的,情我领了,但日后生杀予夺之事,交给我定夺。以后有人需要你相助,或是需要你惩戒,你报给我,我说杀就杀,我说放就放,如何?”
典不识看了古骜一眼,这才低声道:“你早说嘛!你得给我个准绳!”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典不识忙点了点头。
古骜站起身,来到黄二的坟前,招手对典不识道:“你过来。”
典不识走了过去,古骜道:“给黄二陪个不是,认个错。”
典不识道:“老兄弟,我是真不知道……我杀错了人,我有不对的地方,可我是行侠仗义的,不是匪徒,一但你做了鬼,莫要冤枉在我头上,是那边那几个人把你带下了水,不关我的事。”
古骜又指了指埋了另外七个人的地方:“这边呢?”
“匪徒也要?”典不识有些不忿地道。
古骜挑眉看着他,典不识刚才经受了要被古骜赶走的惊吓,这才放低了身段,只好不情不愿地道:“……你们做匪徒,可怜就可怜在遇见了爷爷我。希望你们下辈子吃饱穿暖,别再出来抢了。你们抢谁不好,抢他,我自然是要跟你们拼命的。”
见典不识话语中多少带了一丝悔意,古骜便也由之如此了,当下便带着典不识走到车边,亦放缓了声音:
“你出来,陈村人都知道?”
典不识点了点头。
“知道你是来找我的?”
“嗯。”
“若是以后查起来,这些匪徒是你杀的,黄二是他们杀的,懂吗?”
典不识微微一怔,点点头,回过神来,适才被冷落了许久的胸口,这才升起一丝丝暖意。
古骜道,“通关铭牌上都是黄二的名字,你用他的名字罢。以后在外人面前,我叫你黄二。刚才,我说令你不要叫我古先生,在外行路,这么叫的确不妥,你以后叫我古兄罢。”
“噢……可是古兄听着多生分?不如叫你大哥罢。”
古骜微微一怔:“亦可……把衣服换一下,上马。”
典不识点点头,在一边背起了巨斧,跨上了自己的那匹高头大马;而古骜则因为损了车夫,便只好自己摸索着驾车。
前面又行了十里,很快就转出大路,上了官道,方向远近倒是好辨认了,不久古骜便带着典不识,到了前方驿站歇脚,又经过一天的路途,终于进入了颍川郡地界。
古骜驾着车,典不识牵着马,两人入城时递交了通行之牌,这才来到了颍川郡郡城脚下。古骜举目而望,见此处繁华之景不及江衢,但防务一等,却是做得极好的。适才进城门时,古骜曾专门留意看见,那瓮城之上,修出了高半丈的城墩,倒是能在围城退敌时有些用处,看来这位颍川郡太守倒是位守成之人。
一行到了郡府别馆,古骜与典不识入住其中后又沐浴更衣,将行路服换上了干净的衣衫,这才将山云子的荐信着人呈上。
在等待回信的这段时间里,古骜一个人骑着马沿着颍川郡郡城的城墙转了一圈,细观之后,发现其防务一等,倒皆是模仿得江衢郡,看来廖家还真是兄弟同心。再次回到郡城别馆时,已是傍晚,古骜递上的荐信亦有了回音。
晚暮间,一位自称是郡中幕府中舍人的郡吏,前来拜别馆访了古骜与典不识,他将山云子的荐信恭恭敬敬地返还呈上,客气地笑道:“本来……郡守大人是准备亲自摆宴款待二位的……可惜,晚上郡守大人忽然身体不适,这才有所不便……然,又想着郡丞来代为宴请大人,可惜郡丞又今夜正好有客在家,这才不得已令下官来作陪,呵呵……不知大人,来我颍川郡,有何指教啊?”
古骜微微一愣,问道:“那郡守大人的病,是不是这阵子一直都好不了了?”
“这个……”那中舍人有些尴尬地道,“下官不敢说……”
古骜点点头:“那也无妨,我游学四海,最喜登山游水,不知颍川有何盛景,能否借地图一观?”
那中舍人想了想,道:“若是只看一眼,倒也不难。大人请跟我来……”说着,那中舍人领着古骜来到一处幕府之舍,推开门,点亮了烛光,只见里面挂着一幅颍川郡地图,古骜细细地看了片刻,那中舍人指点道:“郡中有三水五山,若是大人想登山,倒是只有朱华峰可一看,这西边的屸山,岳山,有些流寇出入,大人还是小心为上……”
古骜点点头:“多谢提点……不知若是登山,可否需要郡守特准之令?”
“这都好办,在下便能为大人准备一张。”
“那真是多谢了!”
回到所住别馆中,古骜送走了中舍人,阖上了门,典不识这才在一边道:“那郡守是看不上我们,才不见我们的罢?”
原来自从与古骜约定之后,典不识平常之事,倒都交由古骜定夺。只是在两人相处的时候,典不识才会说一说自己的看法。
古骜微微一笑:“又何必令他看得上?”
“你明日是要去爬山吗?”典不识问。
“这些水文地理,天下四方之地图,我早在书院承远殿中就看过背过,今日此说,不过是想看一看如今颍川郡,与过去是否有变革沿袭,照此一观,倒并无多少……明日我们便去山川河流实地勘察一番罢……”
典不识道:“那如何去呢?”
古骜道:“你有马,我也有,不过我还差一副马鞍,明日一道买了便是,车驾先停放在此处,应该无虞。”
典不识嘿嘿一笑:“这样倒好!我还真不曾晓,原来云游天下便是游山玩水!”
古骜亦笑了一声:“你明日就知道了。”
第二天古骜一早起来,便给马配了鞍,与典不识一道驰出了郡城,朝颍川郡中的大山奔去。其实古骜如此遍历,又何尝是为了游山玩水。果然不过半日,典不识便叫道:“马不停蹄,看了一处又一处,没有一点逍遥气韵!”
古骜笑道:“我们本就不是来玩的。”
其实古骜如是实地勘察,正乃为了解各处地形地貌,原本整个颍川郡之地图都在他心中,但却从未真正实地看过。
古骜与典不识这么一路纵马而去,倒是又发现地图上许多不曾标注的攻守之处,每到一处,但凡有所裨益,古骜便在自己随身所带的绢布中加上一笔。
举目而望,古骜指着一处峭壁,对典不识道:“这里倒是一处驻军的好地方,看得出来吗?”
典不识摇摇头,古骜解释道:“山上有水而不旱,绝壁陡峭易守难攻,后山茂密又可作狩猎藏粮之资,甚是有利啊!”
典不识疑惑道:“那这里为何没有驻军?”
“只是现在没有而已,”古骜微微一笑,“另外此处也有不便,三千人驻是最佳,再多便不行了。”
古骜与典不识就这么一路走,一路看,一路评,一路记,不过十五日,便将颍川郡大体勘察完毕,这一日来到最后一处高岭,原来此地已有郡中守军驻扎,那巡视的什长一看见典不识与古骜两人纵马已近,便喝道:“何人?”
古骜令典不识将郡丞中舍人授通行之令奉上,那什长这才道:“你们是要过山那边去么?”
古骜点了点头:“正是。”
“跟我来!”说着,那什长将他们领到了一处关隘处,只见里面就是营地,外面一间木栅,一共三层,开了门便能出山。
“你们在此稍待片刻,营中有大事,现在不能开栅,等大事毕,就令人带你们过去。”那什长交代道。
说着领着古骜来到旁边一间小舍,里面有桌椅板凳,似乎正是专为远客休息所设。古骜来到窗边朝外看去,典不识则一屁股坐了下来,吐出一口气,伸手便解下腰间酒袋来喝酒。
那站在门口的什长闻到酒香,看了典不识一眼,典不识立即举了举酒袋,问道:“大兄弟,要不要同饮?”
那什长摇了摇头,道:“你喝。”
典不识一路上困乏得很。古骜一直心有所思,倒令典不识有些无聊了,古骜又不能陪他夜晚畅饮。这下看见那什长嘴角松动,典不识便笑道:“来嘛!一道喝才美味!大兄弟,我给你倒!”说着便在桌上拿起一个木碗,就要把自己的酒倒给那什长喝。
那什长忙摆了摆手,道:“心意我领了,但是今日真是不敢喝!”
古骜看到了这一幕,不由得问道:“美酒在前,为何不敢喝呢?”
那什长道:“你没看见外面在干什么呢?”
古骜从窗边望去,只见其中杀气腾腾,那高台上似乎在执行军法,便道:“那人犯了什么错?”
“唉!”那什长叹道,“那是咱们副兵统,要说他犯了什么罪,不过是当班的时候喝了一壶酒罢了!”
古骜一怔:“我倒没想到,贵军军法如此之严呐。”
那什长冷笑了一声,这才坐到了典不识对面,放低了声道:“什么严?兵统日日饮酒,帐里还有美娇娘……”
古骜上前了几步,也坐到了桌边,不禁微微前倾了身子,问道:“那为何此人喝了一壶酒便要治罪?”
那什长道:“你们是外来人,怕是不知道。我们这营中,之前战功最大的便是副兵统,可奈何副兵统是小姓,当不了正职,每次上面派下来的兵统又带不了兵,之前几年换了三个兵统了,如今这位,据说是郡守的亲眷,治军最是说一不二,这不,要拿副统开刀哩!”
典不识炸了锅般皱眉道:“怎么能这样,功劳大就该做老大,副兵统早就该是兵统才是。”
古骜闻言微微一笑,对那什长道:“我这兄弟便是这般口出无忌。”
那什长摇头哂道:“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世上不都是如此么?大姓和小姓,就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小姓的再怎么翻腾就是翻腾不过那个世道去,大姓的生下来就统御一方,这是命定的。你这兄弟,也太没眼界了点。”
古骜道:“的确是我们没眼界,我们一直都不知,这大姓小姓在军中,功禄爵位究竟是个怎么分法?计功算劳,大姓小姓又有什么分别?还求您给我们详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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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骜与典不识两人从大营出栅,绕到山这一边时,典不识的脸色就一直不好,走了半晌,他忽然赶上几步,凑近古骜身边道:“……我今天算是知道,为什么大明天王要整军出山了,这也太欺负人了!”
古骜道:“觉得委屈,不过是一时的意气。意气又有什么用?”
“……那大哥的意思是?”
“我等既为万物灵长之人,路遇不平时最贵重的,便是知道该怎么办。如今遍游四海,不外乎为深究两件事而来,其一,究竟什么样的天下方才最好;其二,这般天下如何才能致力以成。现在这些你看见了,先把意气存在心中,时时留意,夜夜思考,日后有用到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