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尽管伤还没有好全,尽管不过是刚刚能上马,尽管行路之间若是动作大些,还是扯着肉疼,可典不识却全不管不顾地追随古骜而来……一路上许多伤口裂开,又流出新血,翻出了刚长好的嫩肉,可典不识自忖皮糙肉厚,也顾不上那许多。如今终于见到古骜,典不识心下忐忑之余又有些担心惹恼了古骜,便一字一句地小心翼翼答着话。
古骜在他身旁坐了下来,问道:“你出来,大家知道么?”
典不识点了点头:“虞公子说我身上尚不能穿厚甲,外面又冷,就送了我一张虎皮护体。”
古骜点了点头,语中不乏关切道:“这么远的路……真难为你了。”
典不识听到这句话才放下心来,感到胸中一口热血弥漫到四肢百骸:“……大哥没厌弃了我就好。”
“爱之深,责之切。我自然是希望你好,才重责你,你改了,我们还是如之前一样。”
典不识红了眼眶,沉默了半晌,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头问道:“大哥,你为什么穿成这样?”
古骜将来龙去脉讲了一番,典不识连连点头,道:“我明白了。”古骜又细细嘱咐了典不识许多,还给典不识编了身世,教他如何应对那些掌事人的询问,典不识都一一答应了。
到了夜晚,外面都通明白亮起了火把,按说今晚本该有个山大王们的夜宴,几位山寨之中掌事之人会召集诸位大小头目一道吃个饭,典不识应该也会在那夜宴上被介绍给众山匪。可不知为什么,外面敲锣打鼓地半天,闹哄哄的,却并没有人来招典不识过去。
等了半晌,古骜终于感到有丝奇怪,便令虞家部曲出去打听片刻,过了一会儿,那虞家部曲满头大汗地匆匆地跑了回来,对古骜道:“大人,不好,出大事了!”
“怎么了?”古骜问道。
“那二当家趁着夜宴,率兵把小当家给围了;三当家四当家也在,说什么要小当家给个说法!”
“给什么说法?”
“那里面人太多,吵吵闹闹的,我不敢走近了,也听不太清……大约是说那小当家下山买粮之事……”
古骜微一思忖,便招呼典不识道:“带上家伙,我们走!”
一路上山寨四处都插满了火把,将那夜空映照得如白昼一般,人群渐渐密集起来,众山匪个个都操着兵器,引颈举刀地吆喝着,形容亢奋,既看不出谁是谁的人,亦看不出丝毫的军纪军威,只如一道道人墙般,死死地围住了最中心的地方。
古骜带着典不识在人群中穿梭,越往深走,火把越密集,照在一柄柄的刀刃上,耳边响着一道道震耳欲聋的呼声,一时间只感到群魔乱舞,火光冲天!
往人群最密集的中心处赶去,呼喝声越来越大,原来其中已经乱成了一团!刀枪出鞘,白刃血光——那二当家身旁的人喊道:“把寨子里的钱拿去买妾!到现在饿肚子的人多,吃饱的人少,你自己说,你究竟配不配做这首领!?”
古骜循着声音望去,只见那小当家梅昭周围护卫之人早已受了伤,他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一片片大块的血迹染红,在明焰霍霍之下,照出他眸中的光彩,也不知是水光,还是精光,只听他恨声怒道:“父亲死前,就是缺一个女人,我买一个冥婚与父,有什么不对?怎么如今倒翻出这等事来?!我未追究你们不施救之责,你们却倒追究起我的孝道来!岂有此理?!”
又有人道:“弟兄们,就是他放走了杀我手足的朝廷密使,连尸身在山下都找到了!还有什么可抵赖?!”
“你莫要血口喷人!”一道清亮的女声响起,古骜只见梅昭身侧原来站着一个血衣血面之人,正举着刀护卫着他,古骜适才没有发觉,如今一听声响,才知道原来她亦在此!只见她提刀怒道:“那人是朝廷的使节,有人说杀就杀,若真守军攻来,你们谁担得起?!”
古骜沉默地看了一阵,回头低声问跟在身后的典不识道:“……万军之中,取上将首级,你敢不敢?”
典不识从嘴中吐出一口浊气,眸中漏出的目光,早被这一片血气染红,他嗤笑了一声:“如何不敢?”
古骜遥指那人群中的二当家:“立毙之,再把他身边的人全都制住,能不能做到?”
典不识嘿嘿勾唇,胸前狰狞的蜿蜒伤口随之而动,显得更为凶煞贲张,被火光照耀得明暗不清的脸上,这时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倒也不难。”
“好,那你去罢,自己小心。”
典不识得了令,纵身就冲入了那二当家围困梅昭之军中,忽倏而起一阵砍杀翻腾,令众人一瞬间都措手不及!一条血路杀了过去,典不识抡着大斧全身行动如行云流水,敏捷迅猛如一头虎豹,一瞬之间,白刃纷纷,淋了满身尸雨!典不识一步纵身至于二当家面前,就在众人尚未回神之时,他霎时间举起染满鲜血的大斧,一刀便将二当家劈成了两半!
燃爆的火光之中,典不识举起了二当家上半截的身子,在高地上展示于众人之前——放声大吼道:“还有谁还敢违背当家,这就是下场!”
这时一直领着人围观的四当家忙问左右:“……那位壮士是?”
有人道:“他是今日来山上,吊唁大当家的!”
“……”
典不识话音落下,一时间,众匪不动了,万众瞩目的目光落在了典不识身上——因为就在刚才一瞬,小当家与二当家,胜负已分!
……而此时,目睹了这一切的小当家梅昭不禁睁大了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典不识!典不识杀人过路,落下这一片狼藉尸身,刀口道道,梅昭看得一清二楚!——这可不就是和自己逃出监牢那日,门外的尸横遍野丝毫不差么?
……只是,这人怎么在这里呢?!还声称是忠于自己?
梅昭一瞬间,有些一种隐约的预感……果然,在团团簇簇的火把明亮如白昼的照耀之下,古骜穿着锦衣,披着貂裘,在众人的屏息之中,一步一踱地走上了高台。一时间山匪们都窃窃私语起来,他们不知道他究竟是谁,与古骜曾有一面之缘的二当家已经身首异处,三当家四当家问遍了身周人,却都得不到满意的答案。
只听古骜朗声高道:“大家莫急!自己人不打自己人!鄙人受当家梅昭之托,为大家寻了一处有粮之地!”
那四当家听了这句话,便略能猜到古骜是谁了,这时就高声问道:“何处是有粮之地?”
古骜道:“朝廷!”
古骜话音一落,众人都交头接耳起来,古骜高声道:“此处无粮,朝廷有!朝廷已将诸位按官职大小,分封为军中统帅!从前罪责,既往不咎!此处,是十万军统之委任状……”说着,古骜将那委任书高举示于人前,“此乃太守亲颁,诸位是想做良民,出了这寨门吃皇粮?还是愿意躲在这山里,担着灭九族的罪过朝不保夕?你们自己,扪心问问你们自己!”
那三当家忽然开口了:“……你这么说,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古骜朗声答道:“诸位若是信我,便是将性命托付于我!我亦当将性命前途,托付与诸位!为示诚意,我愿迎娶大当家梅昭之姊,从此我亦是匪,寨子亦有我一份!若做了一家人,又如何能说两家之话?”
话音一落,众人大哗!就连梅昭都一时间愣住了!他暂时的安全,是典不识斩杀了二当家所致,而三当家四当家之人还在外虎视……这个提议,是危局之下,让他不得不接受啊!而就在他犹豫的时候,姐姐梅隽自己却站了出来,捂住了胸前腰间的伤口,亦几步行去,站上了高台,擦了擦脸上的污血,她大声问古骜道:“你说要娶我!那我问你,你可曾婚配?若我嫁给你,我是不是大妇?!”
古骜亦大声应道:“我未曾婚配,你若嫁我,自然是大妇!”
梅隽走了过去,高声道:“好!那你得答应我,带着山里的人出山!让他们人人能吃饱,人人有家!你若能答应,我就嫁给你!”
古骜道:“我答应你!我娶了你,这里长者,都如我的兄长!这里的幼者,都如我的兄弟。我自然会让我的兄弟们吃饱穿暖!让他们人人都有家!”
古骜话音一落,高地之下,众人一时间欢声雷动。
第83章
这时三当家与四当家互相对望了一眼,也都走上台来,对古骜道:“说话算话,那你们何时成亲?”古骜亦怕日久生变,此事宜快宜速才好,如今却是来不及报信去田家请示父母了,便对那三当家四当家道:“二位若是愿意,今晚便可为我主婚。”
这时候小当家梅昭也赶了来,先是不无担忧地看了他姐姐一眼,道:“阿姐……你……”
梅隽心意已决地道:“我就嫁他了,阿弟无需多言。”梅昭叹了一口气,对古骜道:“我就这一个阿姐,大侠你娶她,便不能负了她。”
古骜答应道:“这个自然。”
梅昭咬了咬牙:“好,那我去叫人准备些拜堂所需……三叔,四叔,你们与我一道来吧。”
“且慢,”那四当家却道,“我们还是先来谈一谈,这十万之军正副统帅之职,该如何授予才是。”
古骜道:“这的确是要谈,可今日天色已晚,不如先办了婚礼,从此你我同心,明日再谈也不迟。”
梅隽在一旁听着男人们交谈,自己也同时心思电转……她此时最担忧的,莫过于‘三叔’与‘四叔’因授职一事与弟弟梅昭龃龉生变,如‘二叔’一般反戈相向,那适才方因古骜的忽然出现而暂且缓和的局势,怕是又要剑拔弩张了。
……今日幸有古骜半路杀出以为强援,否则还不知自己姐弟会如何。思及此处,她亦想尽快促成婚事,以为缓兵之计,以今夜为机,恰能一道与弟弟、古骜商量对策……
想毕,她语调一变,竟伸手主动挽住了古骜,丝毫不避讳地将身体依偎在他肩头,柔声道:“两位叔叔,良辰美景不待人,莫要耽误了我的好时辰,你们明日一早,什么事谈不了?非要趁着今夜么?”
那三当家被眼前的亲热景象刺得愣了一愣,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老四,要不我们明日来谈吧?”
那四当家想了想,亦觉得今夜谈怕是仓促了,毕竟事情发生得突然,自己也没想好要谈什么,如何谈;此番不如趁今夜去布置布置,明日方好交涉,便也答道:“既然隽娘都如此说了,那叔叔们这就去替你办嫁妆。”
“多谢三叔,多谢四叔。”
古骜感到了肩头的柔软温暖,不禁侧眼看了一眼依偎在怀的佳人,却见她那妖娆妩媚的神色,在三当家和四当家随着梅昭离去的那一刻,骤然黯淡了下去,寥落成了一股带着阴沉的疲惫。她轻轻推开了古骜的怀抱,叹了口气,道:“跟我来。”
古骜扫视了一周,见众匪都被几位掌事人带走的带走,散去的散去了……这便跟着梅隽下了高台。她引着古骜来到了一处休息之所,对古骜道:“小郎君,我身上有些伤,先进去处理了,再来陪你。”
古骜有些心疼地道:“你快去吧。”
她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古骜望着她的背影,一时间没有回神。过了一会儿,那虞家部曲与典不识两人挑帘进了舍内,奉予古骜一杯热茶,古骜端起那方沁脾温热润了润喉,这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古骜想了想,道:“帮我拿笔来。”
“是。”
古骜修书三封,分别给予父母、吕谋忠与虞君樊。古骜在给父母的信中写到,虽然自古都说媒妁之言,可今日情况紧急,不由分说,还望慈父慈母谅解儿子不孝,今后定带新妇上门敬拜父母。
第二封信古骜写信给了吕谋忠,言及自己已深入匪寇之中,虽历艰险,然招安一事该无大碍,但需要陈村学子兴夜来援。
第三封信古骜写给了虞君樊,告诉他自己即将成婚,仓促之间,无法邀他赴宴,甚感遗憾。并感谢他相送典不识来出龙山,另外,古骜还第一次在信中向虞君樊求助,希望相借精锐部曲百人。
古骜做完了这些,梅隽正巧也包扎了伤口,换了干净的衣衫来到古骜小憩的房舍中。她自忖山野女子,从小喜刀耍枪,本没有将男女礼仪放在心上,这时进了屋便大大方方地坐在了古骜对面,倒是那虞家部曲与典不识见她来了,回避般地退出了屋子,将时间留给她与古骜。
梅隽开门见山地道:“我阿弟去给我们布置新房去了,我现在问你几件事。”
古骜点了点头:“请问。”
梅隽问道:“小郎君,你在汉中郡是个什么职位?”
古骜道:“我是吕太守的使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