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谋忠沉默不语,叶雄关皱眉道:“都说的是什么话?寒门本就式微,外面世家众人,虎视眈眈,如今就是怕寒门没有人才,哪有寒门有了人才却猜忌的道理!岂不是本末倒置?!你们害怕那古家小子成势,那就该用他去对付世家,让世家那些人也怕一怕!寒门自己算计自己,有什么用处?!”
吕谋忠想了想,终道:“……叶兄说得对啊……当初我对古骜可谓有求必应,为的是什么,难道不是为了留住他,令天下寒门都看见我汉中郡爱才之心么?如今他成了势,却不敢用,那当初抬举他又是为何啊……唉……德权啊,你做事说话,之前得想一想,万不要自以为是!”
吕德权低下了头,与长史李崇德交换了一个眼色,这才道:“父亲教训得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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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身在出龙山备战的古骜,便从郡城接到了太守之令,汉中郡宣布出军勤王讨贼,令古骜率人马五万为先锋,整军出境,受讨逆大将军雍驰统一指挥,迎战晋王麾下先锋前将——廖去疾。
第85章
虞君樊此时不至汉中,确是因为黔中郡出了大事!天下风云激变,不仅仅震动了四海,亦带给有心人一道静待已久契机。
舜在草野潜伏十余载,披孝名为皮,直到被尧招婿,这才显出龙虎之态,一飞冲天。
如今这个震动宇内的消息,亦终于带给虞君樊,一个名正言顺取而代之的凛然大义。
此时黔中郡郡府中灯火通明,将暗夜照的彻亮,虞家部曲早里三层外三层地将虞府围了个水泄不通,府中气势整肃待命,氛围一触即发!
可越是这样剑拔弩张之时,四周却越是屏气敛息、安静无言,仿佛一针落地皆可闻,如此森冷的气氛,倒更衬得局势紧张与动魄惊心。
在郡府之中,烛光丛丛,明灭的焰耀笼罩着正在堂内缓缓踱步的虞君樊,他手中拿着一封秘信,有节奏地在掌中敲打……而黔中郡之太守虞嘉,此时却正在一旁,正被两名虞家暗部押在座中,他身上尚穿着睡袍,似乎还来不及换上外衣,便被人押送至此。所谓兵卫森画戟,夜半闻刀戈……
虞嘉看上去四十不到的年纪,可面上之胡须却因纵欲太多而渐渐稀落了……此时,这位黔中郡的太守垂着眼睛,嘴角挂着一丝冷笑,似乎在等虞君樊开口。
虞君樊踱步了半晌,这才终于在虞嘉面前顿下了脚步,抬首问道:“叔父……这封信,是晋王亲笔吧?”
虞太守从鼻子里吐了一口气,傲慢地抬了抬下巴:“是不是晋王亲笔,你看不见么?”
虞君樊淡淡一笑:“这么说,叔父是要反了?”
虞嘉扬起眉毛,嚣然道:“讨逆贼,清君侧,怎么叫反?反的是你,目无尊长,让他们把我放开!”
虞君樊看了一眼眼前的男人,这个窃据太守之位十余年的长辈……如今面对着他,虞君樊却感到一阵久违的心平气和,此时便轻轻地道:“君樊已上表至朝廷,言及叔父与晋王私交甚好,暂不适统领黔中巴蜀之地。今晨朝廷已降旨,令我暂代黔中、巴蜀两郡郡守之责。还有……叔父,您舞阳侯的爵位,也在今晨,给朝廷削了。”
“你……”虞嘉目中喷火,咬牙切齿地道:“君樊呐君樊……当初,要不是叔父我抚养你长大,你有今日么?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说看,这些年,我有没有亏待过你?你就这样对我?”
虞君樊缓声道:“叔父的恩情,君樊一点一滴都记在心里。我还记得,之前曾有人对叔父说,该把我划出世家族谱,也是叔父力争,才保住了君樊世家子之位;我亦记得,当初我卧冰求鲤,是叔父派人将我从冰窟窿里拉了出来,我生病了好些日子,叔父还常常着人来送药,嘘寒问暖,我怎么会忘记?还有我加冠那时也是,当初叔母反对我入军掌虞家部曲,是叔父您说,既然都是姓虞的孩子,不能没有部曲傍身,才让我有了军权。叔父您对我的好,君樊每时每刻都不敢忘怀。”
“你不敢忘怀,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用我的钱收买我的部下,用我的恩情拉拢我的部署,用我的权力排挤掉了我的忠臣,用我的信任欺下瞒上?”
虞君樊淡淡地道:“叔父,此言差矣。这些部下,原本是我父亲的属臣,唤我作‘少主’的,他们出生寒门,是父亲提拔了他们,给了他们功勋地位,叔父除了将一些纨绔世家放在他们头上作威作福,何时真正体恤过将士?至于您口中的忠臣,当时那几人贪墨过甚,黩货厉民,郡中好几处都因此生了民变,我惩处他们前,也请示过叔父的,您忘了么?”
“好你个虞君樊……你算得深远呐……你藏了这么多年,都怪我瞎了眼才没认出你这个白眼狼,养虎遗患!……你果然还是恨我!你说吧,你要把我如何?”虞嘉脖子一梗,仰头昂然道。
虞君樊令人搬来一张椅子,在虞嘉对面坐下了,他看了自己的叔父一眼,和声温语地道:“叔父,您误会君樊了,我从未恨过您。若我真的恨你,便该由着您这么反了,到时候身死名灭,挫骨扬灰,岂不是正合了我的意?……可事情并非如此啊,我知道,我是叔父养大的,我心里也一直念着叔父这份恩情,所以我亦不忍心看着叔父您,走上这条冒天下之不韪的背君之路……由是今日才多有冒昧,还望叔父体谅。”
“体谅?体谅你这个虞家不孝子孙?!”虞嘉嗤笑般地看了看两侧守卫揪押他的兵卫,怒道:“你从前小时候,跪在我面前怎么对我说的?你说敬我如父!……可悲可叹,我怜你幼小失孤……却换来你这般反目!”
虞君樊沉默了一阵,终是缓缓地道:“我的确敬叔父如我父,可是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
“你少在我面前再装孝悌……君樊,直到今日,我才算是看清了你!可惜晚了,你做什么不好,却坏我大计?!”虞嘉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满目痛心疾首。
虞君樊静静地回道:“叔父,您这样做,的确不妥,不过是因为楚家退婚,您就要拿千千万万将士的性命去冒险,就算我答应,将士们也不会答应。”说着,虞君樊叹了口气,站起身:“来人,还不快把虞大人送回去休息?”
“是。”
虞嘉一抖身周,“放开,我自己会走!”
那些暗曲看了一眼虞君樊,虞君樊微微点了点头,他们这才放开了对虞嘉的揪押。
虞嘉走到门口的时候,忽然转过身来,问道:“君樊,你告诉我,你是不是一直都在筹谋这一天?”
在那门尚未关上前的那缕缝隙中,虞嘉听见虞君樊回道:“若说我真有什么恨的,那一定是恨寒门羸弱,不敢与天下世家亢。”
门哐当一声关上,回音悠长,虞君樊看着这扇关闭的大门,怔然了半晌,他如何不知,它的紧闭,就如同隔开了两个世界。
这时,有人恭敬地捧出按照虞君樊身材剪裁的崭新太守官服,奉上。虞君樊回过神来,走了过去,张开双臂,身周的侍者连忙上前,为虞君樊着上新衣。
在部曲的护卫下,他走过重重叠叠的门槛,最后一扇门在面前轰然而开,出现在视域中的,是密密麻麻的火把,军纪整肃,在暗夜之中,它们燃起的明焰直冲天际,如火海,照亮了虞君樊的面容,只见那四周布满了写着“虞”字的大旗——在夜风中,在火光下,烈烈招展。
众人见了身着太守官服的虞君樊,霎时间声如雷动:“参见主公!”
虞君樊的目光,缓缓地扫视而下——十多年的筹谋,终于等来了这一天……这一天,他终于站到了和他父亲一样的舞台上,手握着和他父亲同样的兵马,去逐鹿那苍莽天下!
第86章
古骜此时,亦正在出龙山备战练军,五万甲士,出郡之军粮全由汉中郡粮仓运抵,刀甲剑器,霍霍青光,一应俱全。之前那些日子里,古骜驻扎当地从无调动,所需粮草,亦都是屯田与变卖寨中有罪掌事人所藏宝物所得,如今即将出征,汉中郡倒是第一次发配了粮草,并运来了刀甲。
临行前,古骜站在高台上,对如今已训练一年有余的行伍众人大声训道:“如今,我等作为汉中郡之守军,将为朝廷分忧,出山讨逆!诸位,虽从前都曾是山中之人,可如今既然穿上了这身衣,便是官兵了!汉中郡与别郡不同,不以家世出身论富贵,而以战功科举定高下!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若此战告捷,诸位皆可加官进爵,封妻荫子!斩十人者取十人长之粟,斩百人者得百夫长之爵!昨日,众僚长已经与各位将军功封赏一等,全都讲解清楚了罢?”
梅昭在台下道:“正是!昨日郡中僚长已向我们说了,想做人上人就要立功,按照功劳大小,提拔擢任。”
“好!既然如此,诸位此行,战必胜,攻必取!干了这碗酒!”
“壮行威武!”
梅昭领骑兵为前队,典不识领近卫军为左右军,陈江领众僚长与辎重为后卫,古骜亲率三万步兵为中军,浩浩荡荡地开出了出龙山,向战场交锋之阵前方濮阳奔去!
临行前夜,古骜曾与妻子梅隽话别,两人许久没有聚在一道交流,可刚说了没半晌的话,古骜便又因有事被叫了出去,梅隽看了看古骜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由得叹了口气。
梅隽不久前已顺利诞下一足月男婴,如今正养着身子,不能随古骜一道征战。她咽下了适才想说却没来得及给古骜说出口的话,又看了看空空门扉,那里吹进些清夜凉风,一时间,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梅隽于是索性唤了人,将隔壁由奴仆照看的儿子抱了过来,今夜就跟着她睡。
梅隽屏退了奴仆,哄着儿子一道躺在了床上,钻进了被窝里。她看了看儿子的小手小脚,无限怜爱的同时,却亦有一丝不真实的触感……她和古骜的婚姻,开端之时可谓动魄惊心,可从两人肌肤相亲,到她怀孕无法再练武习剑,到她初为人母,却又顺理成章而迅捷无比……
当初第一眼看见古骜的时候,她何尝又没有幻想过……在远远望见他的时候,在他掀开她盖头的时候,在他挺身而出救下她与弟弟的时候,她何尝不曾怦然心动……想,若世上还有我之良人,那该便是他了吧……
可是倏然而至的婚姻生活,却让她有些措手不及。在山寨之中长大的她,性情本就奔放如烈火,对于古骜,她曾期待他们的爱情,亦是爽朗奔放,甚至如胶似漆,她如此强烈地渴盼着,可是古骜自从娶她以后,便一心扑在了军民建设之中,仿佛再也没有向求婚时那般,眼神灼热地环绕着她了……
古骜日日早出晚归,不再如初次见面时那般,穿着那身漂亮的锦衣,披着貂裘;
古骜开始穿粗布衣衫,有时半夜方回,身上还带着一股田间地头的混杂异味……
古骜的目光也不再如初见时那般追寻着她,而是无时无刻仿佛若有所思,又或者专心致志。
她在一边被冷落时,有时会呆呆地望着古骜一个人忙活,却不知如何是好。
她从小是土匪,虽不曾锦衣玉食,可她亦曾是少女,她只感到……与古骜的相处,在婚前婚后刹那间,就好像疾风骤卷,却好像又倏然消散,心情先是紧张得快绷断了弦,可又却一瞬间荒寥至谷底……她一段时间没有回过神,然后就有人告诉她,她已怀了孩子。
古骜累了的时候,回到家里倒头就睡,没有问过她一天独守空闺是否过得还好,做了哪些事?……亦没有对她嘘寒问暖,更别说柔情蜜语。
她一开始忍耐下来,她甚至竭尽全力想去了解古骜,观察古骜,然后,她发现古骜似乎总是喜欢费尽心思地计划一切他打算做的事,却不再把注意力放在她的身上……她曾试过打扮漂亮一些,亦曾试过对古骜道:“夫君,我们小酌一杯如何?”
古骜微怔,道:“不久我还要去看后山那边竹箭造了几成……若你想小酌,我便陪你喝几杯,不过等会儿来人叫了我,又不得不走。”
梅隽丧失了兴致:“那算了,你去罢。”
虽然她竭力忍耐,可本性却是无法永远地压抑……她可以一时不顾古骜对于她冷落,却无法真正泯灭她火热的灵魂。
不满的滋长与怀孕的痛楚一道袭来,
……渐渐臃肿的身体似乎无时无刻不冷情地告诉着她生活的日渐苦涩,无法舞刀弄枪的日子里,她开始抑郁,因为有孕在身,她亦不便再参与古骜军机要事。
她生来性子便如风,大胆地跟着她的感觉前行,如今这股郁卒之情,在临产之时达到了巅峰。古骜越来越忙,每天于她说话的时候越来越少了……亦顾及着她的身子,许久都没有于她亲热……她看见的永远是刚坐下却又匆匆离去的身影……还有那轻轻晃动的门扉,心冷已极。
这股深藏的愤怒被悄无声息地压制着,她犹然不觉,只是摸着自己渐圆的肚子,苦闷地想:“这是为什么呢?”
而古骜这些日子里,忙得天南地北,则丝毫没有察觉妻子的反常……许是他在感情上,得到的太容易,而他自己又经历太少,太年轻,亦太幼稚……婚后,他便放下了一块心事般,一心扑在了建功立业一事上,就如日冕指时分毫不差,古骜令自己冷酷精确到了极致,却忽略了身边最亲近的女子。
古骜从未有过与女子相处的经验,他看见怀歆父母相处美满时,又何曾意识到,那背后支撑他们夫妻如此情投意合的付出与关爱?
——他唯一能借鉴的,便是古贲对于古氏的相处之道。
古贲很少主动与古氏交谈,古氏却总是小心翼翼地为古贲将所有琐事都做好。古贲或静默不言,或说一不二,家里的空气总是沉默而安静的。古骜不觉得有什么不对,他亦不知道,女人如花,总少不了护花之人细心呵护……
古骜内心之中有一种根深蒂固而又一厢情愿的设想,所谓妻子,都如无怨无悔如古氏;却又能飒爽英姿如怀歆之母。
他在山云书院学过兵法,学过天下,却从未学过如何与女人相处。
所以古骜日日在外备战奔波,就连儿子出生的那日夜里,都因太过忙碌而没能赶回……等他再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眼中满是疲惫,只哑声道:“是个男孩儿,夫君给起个名字罢。”
古骜那些日子都在忙山民生计,这时亦触景生情,开心地抱着儿子道:“邦畿千里,维民所止,便叫古疆罢。”
古骜出征,梅隽抱着孩子送走了夫君,看着古骜远去的背影,她默默地想,他们两人从一个契约开始,本便是为利而联姻,自己见他俊朗,竟暗自期盼了那么多,也许真是错了呢。
古骜此时,对这一切悄然的变化,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望向了即将掀起血雨腥风的征途前方。
经过十天急行军,古骜率部五万终于在与朝廷约定的时间之前,来到了大军集结之地,濮阳。吕谋忠带着亲兵早到,正在大帐中等候着古骜,古骜挑帘入帐:“太守大人!”
吕谋忠从战地之图上抬眼看了古骜一眼,招了招手:“过来!”
古骜快步赶了过去,吕谋忠道:“此次雍驰亲率虎贲十万,为前军;你率汉中守军五万,为左军,仇牧率渔阳守军八万,为右军。君樊已上表朝廷,留守黔中巴蜀两郡,在郡中清除逆党党羽之后,再率军前来,朝廷已准了。隔河相望的逆贼军中,廖去疾帅部为前锋军,左军是李太妃家那河东李氏的李璟,右军是颍川郡廖太守亲帅,廖勇那老儿自己缩在后面做了后军!”
古骜看了看地图,道:“属下带来的汉中郡五万人马,如今都安营扎寨好了,不知何时开战?”
吕谋忠道:“午时与我一道去中军大帐,其他几位军中统帅都在,说是听讨逆大将军雍驰的调度。”
“是。”
跟着吕谋忠穿过重重关卡路障,古骜终于来到了虎贲军中军大营之中,侧目而望,只见虎贲军军纪整肃,刀剑盔甲个个霍霍如新,甲光向日,如开了金鳞般灼灼耀眼。古骜暗自观察,见巡视列队一等,有序井然,心下一时间不禁自愧弗如:“我手下之军,一没有虎贲如此装备精良,二没有虎贲如此军纪严整,三没有虎贲兵多将广……看来日后尚需多加努力……”
思绪之间,古骜已经随着吕谋忠穿过了辕门,进入了中军大帐。只见其中将帅齐列,众武人佩刀带甲,吕谋忠几步便走到了台上,古骜则与臣属众人等,一道站在了台下。
日头渐高,将至午时。
古骜在帐中望去,只见讨逆大将军雍驰正端坐中央宽椅之内,表情肃然,瑰丽面色中带着冷冽,倒显出一股极强的反差,帐内静静无言。
雍驰看了一眼来者,脸上倒渐渐浮现出了一个笑模样,起身相迎道:“吕太守,请!”吕谋忠微带些倨傲般点了点头,一撩衣袖,便坐到了雍驰左手边的空椅之中。
此时雍驰的目光不经意地穿过了吕谋忠,落在古骜脸上,与古骜对视片刻,雍驰兀自微微一笑,古骜微怔,他没有错过雍驰眼神中一闪而过的阴翳。只见雍驰左边之座上,坐着吕谋忠,而右边之座上,原来却坐着仇牧,他适才一直无精打采地东张西望,并未注意到再战将领之中古骜。
古骜则逐一看着帐中人等,却又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位站在虎贲军将领中,微微佝偻着背的尖嘴猴腮之中年男子,可不就是田榕授业恩师萧先生么?难道田榕此番也来了?
雍驰令人看了看帐外的标杆滴漏,问道:“过了午时了吗?”
有卫兵报道:“禀大将军,已过了午时。”
雍驰问道:“王监军怎么还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