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歆这才微微颔首,轻声答应道:“……好。”
“先睡吧。”古骜俯身为怀歆盖好被子,看着他闭上了眼睛,古骜守在身边,过了一会儿,怀歆呼吸均匀,古骜这才离开了怀歆暂居之舍。
古骜不曾知道的是,怀歆在落入梦乡前,念着古骜守在身边的温度,不知不觉地想到:我总算知道云公子为何倾心于骜兄了,原来他在身边,竟是如此安定人心。
古骜亦不曾察觉的是,他自己亦从未如此细心地照料过他人,这是他第一次给他人喂食,甚至自己儿子古疆,都没有吃过古骜喂的一顿饭,可面对着失孤的怀歆,这一切发生得却自然而然……
擅武的女子如一朵骄傲带刺的玫瑰,令古骜欣赏,却无法体贴地拥抱;可友人不知觉中展现出脆弱如怀歆,负重忍辱如虞君樊,却似乎总能令古骜展现出温暖的一面。
古骜最终,究竟是没有把云卬去世的消息,告知怀歆。
走出了怀歆的居舍,古骜仰头望向天际。
怀中简璞的来信,令他感到更沉重了些。
可背负的越多,却越发激起了古骜前行的气力。
天下疾风骤雨,刮起呼呼烈风。
虽然古骜在出龙山暂做小避,但他知道,自己终究已被携裹进了这激流湍进的四海。
如今骤雨初歇,云层却似乎酝酿着更大的轰隆雷鸣。
古骜的心,亦跟随着天下的剧变而震动;一时间发生了太多事,繁杂纷扰,都需要古骜条分缕析地一条条吸收分明,它们扰动了他内心原本平静的节奏,却灌给他一份勃然之气与知耻的勇力。
无常,人世间太多无常。
古骜此时,只能坚硬起自己的臂膀,将一切扛起。
兵败的数万男儿魂魄尚在飘荡、义父吕谋忠尸骨未寒、恩师托付至今茫茫、好友乱世惨死、北地沦落戎人之手……
这再也不是田家庄的宁静……
再也不是山云书院的悠然……
亦不是游历天下时的潇洒……
却是一道道激流,推着古骜的步伐,由此疾行。
四海诸侯,鬼胎暗连,掀起腥风血雨,
古骜胸中一盏明灯照耀,迈向前路。
这些日子回过神来,古骜没有为一时之败气馁;相反,他回想前事,又似乎发现了自己撒豆成兵的本领,古骜在心里对自己说,下一次,再做好一些,再进取一些……漫天皆白,头上高山,风卷战旗过雄关。
路,就在脚下。
这几日古骜日思夜想,有些打算,但吕德权猜忌不容,古骜在丧礼之后数次想寻机进言,都被“军统只安心统兵,不得妄议策略”而被驳了回去。
古骜知其疑自己揽权,便不在建言,有了御敌的想法,古骜这次便径自去寻了虞君樊,亦想问问他对于当前战事之所虑。虞君樊这些日子先是参加吕谋忠之丧礼,后来又直接与吕德权一同加筑汉中郡之郡城之城防,以防备来犯之敌。
古骜飞马行去,翻身下马落地已是傍晚,虞君樊的屋舍内亮着光,古骜刚进了院子,就见有人去通了报。有仆役为古骜打开内室之门,只见虞君樊正赤裸着上身坐在木椅之上,背上还有涔涔细汗,他手中拿着一柄银色画戟,脚下踏着绣纹武靴,手中正拿着绢布,正在细细地擦拭那刃锋。
闻声听见通报,虞君樊这才抬起脸,微笑:“古兄来了?”
古骜点了点头,见虞君樊赤裸着了武装,上身的肌肉轮廓显出修长意态,十分矫健优雅。
见古骜盯着自己,虞君樊这才有些不好意思地道:“见笑了,”说着,虞君樊将画戟立起,对古骜道:“此乃青龙画戟,先父所留,我每次出战,都会好好将它擦拭干净。”
古骜走近屋内,道:“虞兄武功精强,之前目睹,心下甚为佩服。”
“唉,许久不练,生疏了。”虞君樊摇了摇头:“我习武之精,不及先父十一。”
“令尊西征巴蜀大捷,功勋卓然,定然有不世武功。”
虞君樊笑了笑,目光温和:“古兄,坐。”
古骜依言坐了下来:“……我来便是想问一句,大敌当前,如何御敌,虞兄有打算了么?”
虞君樊点了点头,道:“我与吕公子商量了,仇牧若是来犯,守军便半途截击。”
古骜道:“仇牧之军,万不可半途截击。”
“为何?”虞君樊问道。
古骜想了想,道:“半途截击是为了对方能溃散,或是其粮草在首或在尾,截击则首尾不相应。可如今情势却并非如此,仇牧乃是朝廷御诏之军,走到哪里不能征粮?相反是汉中,粮草运送容易遭袭,半途截击并非取胜之道。”
虞君樊招人来给他呈了上衣,亦是一套绣纹武装,在古骜注视的目光下,虞君樊接了汗巾擦了汗,又一颗颗地扣好了扣子,若有所思地道:“你说得有理,吕公子报仇心切,只想雷霆万顷,御敌于外,我明日再与吕公子建言此事……那古兄以为,我军当如何?”
古骜道:“当诱敌深入,汉中郡义父经营多年,县令县丞,全是科举所拔擢的寒门,仇家部曲一来,定会拼死力战之,且汉中郡周围丛山密岭,皆可为深沟高垒,伏击之。”
虞君樊点了点头,道:“你如此说倒令我忆起,郡丞叶雄关也是此意,可吕公子不纳。如今他统帅汉中守军十五万,诸人进言不尽听,我不过客居此地,方能说上几句话,明日我去拜访,尽力而为。”
古骜点了点头,虞君樊又问道:“骜兄,吃晚膳了么?”
古骜道:“尚未。”
虞君樊微微一笑:“留下来,与我一道吃罢。”
第95章
佳肴依次端上,虞君樊启筷,对古骜道:“古兄,请。”
古骜点了点头,“虞兄请。”
虞君樊拂起袖子,亲自给古骜布菜:“这些日子,自从我等击退颍川守军,退回汉中,雍公子就连续给我来信,令我劝降吕公子,共效朝廷,我婉拒了。雍公子最近繁忙,京城有王大司马裙带百族,他要平怨,又要整军与戎人亢,暂还顾不上汉中。”
古骜微微举碗,接住虞君樊为其添加的菜肴,道:“在他眼中,汉中失义父,如群兽无首尽宵小,他未将我等放在眼里。”说着古骜的声音沉了下来,叹了口气:“……雍驰……当真好手段呐……他先以吕太守之倾囊相持,挟帝意之偏,拥立了太子;如今新帝登基,王大司马提出削藩,廖家联合五郡,以晋王为帜,兵锋所指,便是上京;雍驰又联合吕太守的兵力,大军压境廖家,稳住了江南局势,又挟天下兵锋之威在京城血洗了王家,亦以此恩,加之江衢王之厚禄,降伏了廖家之心;后来,他又联合廖家,枪转回马,杀了义父……”
说着,古骜顿了一顿:“如此一来,先帝留守之三位顾命大臣,王大司马、雍相、吕太守,如今可就只剩雍家一家独大了,雍家又是外戚,挟天子而令诸侯,阴谋险断,莫过于此。”
虞君樊点了点头,道:“正是如此。我料仇公子此人,行兵打仗一塌糊涂,倒未必能下汉中,雍公子又如何不知仇牧此行之难处?所以以我之见,雍公子不过是派仇家军牵制我等,等他安抚了戎人,平意了京城王家余势,便会随仇公子之后,亲征汉中。”
古骜颔首道:“我亦是如此看,既然雍驰布局执意,有一事,我们不可不一试。”
“何事?”虞君樊问道。
古骜道:“仇公子牧与戎人有杀父之仇,以我所知,北地之军,莫有不想回北地报仇的。他们妻子儿女,如今都落到戎人手上,仇牧之父,又死于戎人之手,深仇大恨,以此为甚。如今雍驰不令北军讨戎,却令北军征汉中,如此逆军心而行,未有不败者也。”
虞君樊微微前倾了身子:“那古兄的意思是……”
“若仇牧军来,可派说客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必有大成。”
虞君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的确可以一试,那我去物色人选。”
古骜道:“我为虞兄举荐一人。”
“何人?”
“此人曾在山云书院,跟随天下巧舌萧先生习阴阳术七载有余,此人姓田,名榕,当日吕太守罹难,便是他急入军中告知于我,可谓赤胆忠心,谋勇兼备,定堪当大任。如今他便住在我驻地之所。”
“好,我明日建言于吕公子,到时候,我令人来请田先生。多谢古兄。”
“同甘苦,共命运,何以谢为?”
虞君樊笑了起来:“是我说错了,你别怪我。”
古骜也笑了:“不怪你。”
两人吃了晚膳,古骜便告别而去。古骜离开后,虞君樊将人唤来,又将那柄青龙画戟抬出,继续仔细地擦拭完毕,有虞家部曲旧人在旁赞道:“主公此态,果有先主公之风。”
“然又有何用?”虞君樊抬了抬眼眸,淡淡地道:“匹夫之勇,不敢当千军之敌。”言罢,虞君樊沉默下来,想到了被世家算计的父亲,还有被世家所背义而戮的吕谋忠。
将青龙画戟小心翼翼地收好,虞君樊摆了摆手:“拿下去罢。”
古骜此时亦回到舍中,当夜便叫来田榕,将情形大致说了一遍,田榕喜道:“这确确是天赐良机,你说哪个人死了父亲,不准去向仇人报仇,还要来出征打不相干的人的?就算那仇公子愿意,将士们还不愿呢。”
古骜点了点头:“正是,这便是你一展身手的好时候了。”
“我去筹备筹备。”
“好。”
古骜这日夜里回了房,见梅隽已经躺在床上,古骜推门,她闷闷地问了一声:“回了?”
古骜点了点头:“事有些多,这些日子看来是要大变了,我明日准备……”还未说完,梅隽便冷冷地道:“又是明日,又是准备……你多久没陪疆儿了?”说着,梅隽忽然坐起,看着古骜:“你满心满意都是你自己的事,你何曾关心过我们母子俩?”
古骜闻言愣了一眼,他坐到床边,道:“我自然是在乎疆儿与你的,只是事情太多,有时总顾不过来……古人言,男主外女主内,你把疆儿照顾好,把这个家操持好,我如何不放心?”说着,古骜伸手拨开她肩上的发,低头轻轻吻了梅隽的侧颜。
梅隽见古骜靠近,这时却偏过了脸。古骜没有在意那小小的推拒,他的目光落在妻子若隐若现的睡衣内,透出的那段光滑的颈项上……他俯身便轻轻地压了上去。
可不同于往日的温存,梅隽从前就算不开心,也总是半推半就地躺下身子,可今日古骜却忽然感到腹部重重的一击,等他回神的时候,他已经被梅隽一脚踢下了床去。
捂着腹部,古骜看了一眼床上女子生气的脸,转身便出了门,去侧屋睡了。
梅隽在床上哭起来,她第一次如此深切地后悔嫁给了古骜……当年就算二叔相逼,做个样子,骗过了几位叔伯便好,何必真的嫁给他呢?他就是这么冷漠,她多不开心呐,连那个仆役都看出来了,来安慰她,她对他说得够明白了,他却这样大言不惭!
梅隽抽泣着,她又想到了那一封封刺痛她心的情书,她是因为吃醋所以愤怒么?是,也不是。情书就像一个导火索,令她真实地意识到,原来古骜是真的待她不好的。那信中写的,那人与古骜畅饮至夜,写他们在月下作诗,写到了夜里,古骜还亲自将他送回屋舍,第二日还问他是否醉酒,古骜何曾对自己如此?何曾?!
可他是她的丈夫啊。
如果他不是她的丈夫,就好了。
擦了擦眼泪,梅隽如是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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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古骜一早起来,洗漱毕了,本想去看看梅隽,正在犹豫,忽然有虞家部曲来报,道:“古军统,主公有信!”
古骜忙接过那竹筒打开了,读着信,古骜冷冽了神色,喊道:“备马!”
虞君樊信上言道,他本想第二日晨间向吕公子进言,可不料当晚便被吕公子召去议事,原来吕公子迫不及待,黎明便打算以骑兵驰千里,突袭仇牧来犯之军,于是虞君樊当即便以古骜之意建言,但吕公子不纳。如今已经率汉中仅有的三万骑,去半路截击仇牧了。
古骜跨上马,令人拿了干粮水袋,来不及召唤从属,一路从出龙山驰出,向郡城奔去,如此奔了一日一夜,终于在汉中边界处追上了吕德权的军队。
“兄长!兄长!”古骜在后面唤道。
吕德权勒住了马匹,古骜气喘吁吁地拦住了吕德权去路,道:“兄长!如今仇牧尚方出发,还未近汉中,如此远途奔袭,兄长真的打算好了?”
吕德权淡淡地道:“我意已决。”
古骜道:“以逸待劳,仇牧远征之军,从北地到中原,又参加了平晋之战,如今正是兵困马疲的时候,只要我等在汉中据守,即便不能一击而定,拖也能将其拖垮。今为何舍己之长,逐人之短?兄长,听骜一言!”
吕德权道:“军统只安心统兵,不得妄议策略。你忘了么?败军之将,莫要在我面前嚣言!”
古骜咬牙道:“兄长的确如此对古骜说过,可此番不同往常,兄长身后,是汉中仅有之骑兵,是汉中精锐之师啊!万不可如此妄用!将士的性命,何能如此儿戏!”
古骜此言一出,吕德权身后跟着的兵将脸上尽皆变色,他们自然知道古骜是谁,可古骜如此不逊之言,仍让诸人惊讶。
吕德权举起马鞭,指着古骜:“你放肆!正是你逃跑龟缩!才让父亲死不瞑目!以逸待劳?!我看你是胆小如鼠!滚!”
古骜受了如此的指责,脸色铁青,身躯却仍岿然:“古有谏而死,我不能看着将士这么白白葬送,兄长要走,就从古骜的身体上踏过去!”
“你以为我不敢?”吕德权挥起马鞭,‘啪!’的一声,抽在了古骜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