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都不懂……”说着吕德权焦躁地踱起步来,他有些激愤地道:“你们都不懂!你们可知道,何为御敌于封郡之外?父亲十多年苦心,终于将汉中经营得如此,鸡犬之声相闻,邻里相望……我告诉你们,我寸土都不会让!你们……你们到底是不是汉中的守将?你们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世家破我寒门之关防,谓之诱敌深入?你们究竟还是不是寒门的部属?”
另一位军统见吕德权动了怒,亦上前一步伏地道:“公子,公子!且战且退,守关罢!就如二公子所说,深藏于野,出奇兵!汉中三面险关,大有可为啊!公子……”
“你……你……你们……”吕德权的额头上爆出青筋,手指颤抖地指着两人,“你们就听那个逃窜的无知之徒撺掇?他什么时候说的?什么时候跟你们说的?”
其中一军统道:“二公子早就这么说啊!汉中守军都知道二公子之主张!虽然他如今居于出龙山下,可他日日关心着战局,常常送信给诸将打气……”
另一位军统在一旁亦动容道:“是,是……前阵子那位典将军在右路军便以犄角之战破了联军左先锋,听说便是二公子运筹帷幄之中,终决胜千里之外……”
“来人……”吕德权尚未听完,便咬牙切齿地道:“尔等不服我号令,妄议军政,不调兵甲!该当何罪?”
“公子,公子!三千兵甲您现在要末将去哪里找?”
“不遵号令调兵甲者,斩!”
汉中守军刚刚在于联军中路先锋队的交战中,抛了头颅,洒了热血,如今刚回到营中,等待他们的不是战功封赏,而是自己人的屠刀。他们的鲜血飘散了,那血腥味道,从阵前一直飘到敌阵,一直飘满了汉中全郡的守军。
雍驰在大帐中看着战报,对联军势如破竹十分满意,丢下战报,他嘲弄地笑了笑:“竖子!”
只见那战报上明白写着,三位跟随吕德权守汉中门户的兵统,在阵前被冤杀了——由是军心大溃!
雍驰所帅之联军前锋部得了消息,星夜来袭,吕德权带着人溃逃如奔。
汉中门户,由此大开。
而与此同时,哀鸿飞遍了汉中各地,一时间,郡中皆震,无人不心寒。在出龙山下的古骜此时亦接到了信,怀歆在旁问道:“如何?”
古骜站起身,披上战甲,对怀歆道:“时机,到了。”
怀歆一愣,忙把放在一边的雕花短剑拿起,递给古骜。这柄剑乃是怀父赠与,后来古骜交予梅隽,梅隽离开时,又挂在了墙上,下面拴着那副‘就此别过,望君珍重’的信笺。自那时起,它便被古骜收回,佩戴在腰间。
古骜接过了剑,怀歆快步小跑出门,又立即去寻人,去给古骜牵马。
出龙山下一时间聚集了两百田家青壮,都是这些日子古骜与怀歆两人择选而出,平日便在村中以行伍操练。
古骜此时便下令给每人发了刀剑,整装齐备,一行人星夜向郡城赶去!
月色撩人,行军之中,人人手中皆举起火把,队伍隔肩而列,蜿蜒在山间,古骜回头望去,宛如见到了一条盘踞于野的火龙!
出龙之山,势如其名。
行军甚疾,烈风割面。
一路之上,县中隘中各路汉中守军,但凡见是古骜,皆开关放行。有人甚至率众加入了队伍,与古骜作礼道:“二公子!”
没有通关铭牌,亦没有通行文书,队伍却越聚越多,一路浩浩荡荡地赶到了郡城之下!
绵延数里的火把,照亮了夜空,亦照亮了人心。
郡城楼上,田榕在夜色中现身,他对古骜招了招手,古骜颔首示意,田榕又对身旁守城将领说了几句话,汉中郡城的大门,就此打开!
打着火把的军队,如洪水一般倾泻入了郡城之内,战马嘶啼之声零落响起,众人的步伐沉沉,敲动着每一块石阶,回响在城中的街道上。
与此同时,支持古骜的部队从四面八方闻讯赶来,五万兵甲陆陆续续进城,一时间齐聚了郡府。他们将古骜奉在了中心,团团围住了郡府。
“二公子!”
“二公子!”
“二公子!”
众人的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古骜身后是无数的火把,如照亮的天际一般熊熊燃着烈光!
郡府守卫的兵甲悄然无声息地站在那里,古骜轻轻抬手,示意身后不再出言。身后的喝声渐渐落了下来,古骜翻身下马,疾步来到门前,对守卫道:“我等,要见吕公子。”
话音刚落,门中却走出了一位虞家部曲。古骜定睛一看,此人正是之前虞君樊遣至,陪着自己游历诸郡的那位。那虞家部曲走到古骜身前,躬身道:“请二公子入内相商,不可携兵带甲。”
那部曲的声音刚刚落下,身后几位兵统便大声道:“让大公子出来!让大公子出来!”
怀歆此时,亦翻身下马,火光照耀出他纤细的轮廓,在暗夜中显得朦胧,他上前一步,拉住古骜道:“骜兄!有诈!”
古骜转过身,看着身后万千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在暗夜里,它们被火焰点得明亮。
古骜朗声道:“我今日来此,是为汉中而来,为寒门而来,并非为一人安危而来,我这就入内去见兄长!诸位等我!”
怀歆面色焦急,古骜上前几步要入内,怀歆咬了咬牙,伸臂拉住了古骜的衣衫:“……骜兄,骜兄……你不能进去……”
“我堂堂正正地来,自然堂堂正正地入。”
怀歆死死地攒住了掌中之袖,不放古骜入内,古骜轻握住了怀歆的手,低声道:“若我进去死了,你为我统帅众人。若是汉中守不住,可率军北上出天水,抗戎。”
“骜兄……”
古骜道:“我去去就来。”
怀歆仍然不愿放手,古骜微微用力,便轻撬开了怀歆的掌心,窄袖从怀歆指尖落下,古骜转身便跟着那虞家部曲,入了郡府的大门。
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沉凝而钝重。它似乎隔开了外面兵甲萧萧的喧嚣,亦隔开了那刀刃之间带着的血色烈风。
在郡府之中,风拂过,如此暗夜之下,仿佛还保留着片叶落地的宁静。
古骜跟着那虞家部曲,迈步走过一道道回廊亭台,他冷静地观察着周围,清风轻扶塘中片荷,带起一圈一圈的涟漪。刀斧手,究竟是否藏身在那楼阁绿荫之下呢?
终于来到了议政之内堂,那虞家部曲在门前止步,给古骜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旁默然不语的仆役,为古骜恭敬地拉开了大门。
古骜迈步而入,眼前一片烛光亮亮堂堂,照耀着内里装饰的金碧辉煌。
……整个大堂中安安静静,寂然无声,却又空空落落,清冷十分。只有一个人侧倚在椅中,看不清面目,唯有明烛照耀,给他的身躯笼出长长的阴影。古骜一步一步走近,脚步声在堂中回响,虞君樊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古骜,古骜问道:“吕公子呢?我听说他兵败方归。”
虞君樊的指尖敲打着扶手,目光看着前方,他轻声道:“我适才,已见了吕公子。”
古骜不由得沉了声音:“他人呢?”
虞君樊这才抬起眸子,望着古骜:“……我从年少时,就认得他,可惜,一直说不上什么话,语不投机,但我究竟是认他这个朋友的。”说着,虞君樊叹了口气,站起身来,缓缓地一步一步走到古骜身边:“我知道,他自从吕太守故去后,便一直想着报仇……适才他重伤归来,气急败坏,我告诉他说,追逐他入内的,正是雍驰所部,既然要报仇,何不再冲杀回去?听了我的话,他提着剑,又带了些人,就走了。”
虞君樊的目光安静,古骜微微有些怔忡地看着眼前的人,虞君樊面上露出一丝苦笑:“这时,前方怕是已经传回,吕公子玉碎的战报了。”
话音刚落,只听门外一声——“报——”一名虞家部曲快步入内,干净利落地掏出竹筒内书,呈给虞君樊,虞君樊只扫了一眼,便对古骜轻叹了一声:“求仁而得仁,焉得怨?”
那虞家部曲已经退了下去,虞君樊击掌两声,这时从两侧走出几位侍者,小心翼翼地将大堂正中的柜子打开,古骜一时间睁大了眼睛,只见其中挂着一席王服
——黑锻银纹,七龙逐日,蛟纹滚边,蝉衫麟带,
在堂如如此明亮的烛光下,显得贵重非凡,傲气天成。
古骜一时间怔忡。
他如何看不出……
这王服,根本就与吕德权的身材不合,高矮却刚好与自己身材相适!
古骜尚未回神,几位侍女便来到古骜身旁,跪在他脚边,熟练地解开了他所穿的马靴,而另一些侍女则上前解开古骜的腰带,为古骜拖下外甲,另一些则奉着那席王袍,小心翼翼地端至虞君樊面前。
虞君樊双手执起王袍,一抖而垂,他来到古骜身后,亲自将那王袍为古骜披上。
古骜低头,看着虞君樊伸手轻轻地为自己整理了衣襟,系上了腰带,捋了捋下摆,肌肤偶然相触,虞君樊抬眸看了古骜一眼。
古骜问道:“虞公子,筹谋多久了?”
虞君樊的目光在明烛之下,略发令人捉摸不透,如雾般清浅,又如夜般深邃,他看了看古骜前胸绣起的滚龙蛟纹,抬手为古骜理了理项领,又撩起古骜散落的发,古骜握住了虞君樊的手,看着他:“我问你话呢。”
“……与你一样久。”见古骜并没有放开手,虞君樊又笑了笑:“也许比你还要久。”
这时有人捧出金冠,虞君樊亲自为古骜戴上,如此身体相近,胸口相贴,闻到了虞君樊身上的气息,古骜心道:‘他也是一个男人,可为什么却令人如此琢磨不透呢?’虞君樊地为古骜系上冠帽,微笑:“汉王殿,您不去外面,看看你的臣属么?”
第100章
古骜看了虞君樊一眼:“那你呢?”
“我会在你身边。”
门在身后被仆役恭敬地打开,灌入呼呼寒风,古骜转身出了内堂,白露凝霜,夜风仍然凉意彻骨,可那来时风刀霜剑,如今却化成了一股股催人前行之冽冽号角。
虞君樊带着人,跟随在古骜身后。他们穿过一个个静默无声的亭台楼阁,那原本在静夜下阴渗的丛丛绿荫,如今却显得姣挺而可人,散发出一阵夜的清幽。塘中片荷在风下微微摇晃,圈圈涟漪似乎在响应着他们的步伐,在那原本平静的塘面中荡漾开去。
大门仍是紧闭,隔开了郡府外层层围绕的嘈杂兵甲,外面支支火把燃起的冲天火光似乎侵入了府门之内的夜空,显出一阵带着白晕的澄亮。他们喧嚣着、等待着;他们焦急着、踟蹰着;他们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忧心着兵临城下的汉中何去何从。
大门再一次响起暗哑,沉凝如嗞嗟,熊熊火光映着夜空,立即映入了古骜的双眸,在他的眼中跳动。
刀刃之间带的血色,一瞬之间,扑面而来!
那是厉兵秣马、蠢蠢欲动的狂躁。
在那开启的大门中,古骜看见,一支一支的火把,火红了光晕,照耀着每一个甲士的面容。
他们原本嘈杂,原本不安的等待,都在看到古骜身披王服出现在万众瞩目之中而渐渐收敛了声息。
外面的人群渐渐静了下来。
黑锻银纹,七龙逐日。
——细绣的花纹在火光中亮出光泽,更衬出穿着之人的龙行虎步、雄姿英朗。
古骜长身挺立,他的目光扫视着众人,众人的目光,此时亦凝聚于古骜。
蛟纹滚边,蝉衫麟带
——可再精致,也无法掩盖那再也无需掩饰的龙虎飒姿。
这时有一人高声喊道:“是汉王!”
“……汉王?”
“——是汉王!”
“汉王!”
那声音原本只是零稀,可渐渐地,它凝聚成一道洪流,一道激涌,随着喊声的此起彼伏,火把跃动了起来,刀锋白刃上反射出道道飞焰的闪动火光!
如此寒夜下,它们将夜空烘托得温暖而热烈!
那声音渐渐聚集,成为雷霆般整齐划一的呼喝——正是人心所归,寒门所盼,那道声音是:“汉王!汉王!汉王!”
它直直地冲入天际,在这样一个危难关头,强敌环伺的险境中,一时间响彻了云端,响彻了汉中大地!那火把的明耀,驱散了汉中平原原本的雾霭,照亮了每一个寒门将士的心怀!
夜尽了,古骜举目而望,只见黎明破晓
——那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露出了曙光!
那是一轮朝日,它带着勃发的英姿,在四海危云中,一点一点露出了峥嵘头角!
它冲破了云雾,照亮聚集在郡府前的五万将士,那寒夜的黑暗中等待已久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