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之人 第95章

古骜穿着王服,乍看上去,的确英武非凡,俊朗的神色间,带着些气宇天成的味道;可无论衣着如何华贵,他还是脱不去心里那层泥皮!雍驰如是想着,面上不禁再次浮现那似笑非笑的神色,他上前一步,道:“恭喜汉王。”

古骜看了雍驰一眼,没有说话。

是啊,一个真正高高在上的人,又怎么能理解一个满手泥泞,从最低的土中爬出的青年呢?

雍驰永远都不会知道……

在芒砀山时,古骜曾负薪挂角地苦读,无外乎殚精竭虑地思索着三个问题:

——究竟如何才能解开这乱世之局?

——究竟如何才能破而后立?

——究竟如何才能让天下涅槃重生?

古骜得到的答案,是改造流寇;他需要他的队伍,行如风,流如水,却纪律严谨;他需要他的队伍,过一村则一村偕空,过一郡则郡中再无男丁,却不偷不抢,自行屯田,兵甲务农;他需要‘均田地’,并能融合士庶共进共退的理念,以有吸引寒门和有志之世家同进退的资本。他需要为政一方精诚治理,令其军纪严整,待百姓如亲,以收天下民心所向。

多少个日日夜夜,古骜在承远殿中夙兴夜寐,挟筴苦读遍历战乱大纪之史,深究前人失败之因……

如今踏足纷乱天下,他何敢一日忘怀那曾经的初心?

只有流寇与寒门结合的能量,才能将世家连根拔起,整合四海所有的兵马钱粮……

可他古骜出身低贱、人微言轻,最缺的,便是一个名号。

古骜需要这个名号,冠冕堂皇地举起替天行道的大旗,令世人分辨不出是王是匪。

这个名号,如今就在古骜的掌中,这天子诏书之上!

“总领抗戎一切诸军事”

——还有什么,比一个抗戎的王爷,更令报国之士心怀鼓动?

且这个王爷为了能抗戎,不惜兵谏摄政王!

在天下的注目中,他没有以此求富贵,亦没有以此邀私恩,

他冒天下之大不韪,不为富贵,却为涉险!

古骜在赌……

如果不能平戎地,那就无法定天下,

无法定天下,那死又何怨?

而如果能平戎地……

——挥师南下,天下便唾手可得!

诏书一下,令传四海。

直到这时,四海之仁人志士,方才真正知道,原来有个抗戎的汉王,出身寒门,名叫‘古骜’。

第104章(修结尾)

‘抗戎’之名如何响亮,此诏一出,天下震动。

古骜曾想,他的名号,须让四海精英都趋之若鹜;须令九州志士都为之钦佩;这个名号不再是大明天王当年鬼神之说的虚无缥缈,而是实实在在的愿景。

如今,古骜终于做到了。

封王礼毕,联军陆陆续续地依约撤军而去。

返程途中,雍驰倚窗望去,只见众人扛着兵器,列着队,跟在了有些萧索的战旗之后,迈着沉重的步伐,脸上再也看不见启程时的赳赳雄气。

尚忆当初骑着乌骓,率领着五王,气势如虹地经武关,过上庸,来袭汉中。如今不过数月,身后的联军却已分头而散,各回封地了,而雍驰一直引以为傲的虎贲将士,亦不再如来时那般英姿勃发。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身陷敌阵,与汉王谈判之时,雍驰尚且能抖擞精神,想到今后如何克制此番人等。可是一回了大营,真正到了安全的地方,他却仿佛透支了健康与精神般,倒在榻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了。原本一直在帐中陪伴他的仇牧,也就此留在了汉中,不再追随于他,雍驰招了招手,有些嘶哑地唤道:“水……”

喝了水,雍驰恢复了一些生气,虎贲众将纷纷来到帐内探望,他们的面容之上,一副惨淡愁云。当初出征之时,是多么壮情满怀,他们满以为经此一役,便能整合五王的兵甲,同时灭了汉中寒门,天下从此一统!

一统了天下,再缓行削藩之事,等削藩尽毕,四海便能安定了。甚至有虎贲世家将领之间,私下之间还讨论过向雍驰‘劝进’之言。可如今忽遭大败,乐极生悲,泰极否来,一切一切,都成了泡影!

王世子回封地不客居京城,各诸侯王无需年年来朝——那四方天下,岂不是再一次回到了分崩离析的边缘?

不仅如此,此番大败,亦开了封寒门之人为王的先河!从前先帝在朝中提过那么多次,想封吕谋忠为侯,最后都不了了之,可如今,寒门之人——竟可称王了!

……雍驰是他们的中心,亦是他们的希望。虎贲诸将守在雍驰的帐中,想聆听他关于今后该如何的教诲……

来的时候,觉得天下都在马蹄之下,回的时候,却发觉了古道悠悠,山高路远。乌骓被绊马索伤了脚,雍驰此时不再骑马,而是靠在马车中假寐,他脑中不断地思索着,此番回朝,定有一班老家伙吹胡子瞪眼,劝他归政于帝,他究竟该如何将朝纲再次握于手中?又如何再将五王一一掌控于天子门下?想着想着,他的眼中浸满了血丝,到了夜晚更深,他才靠在马车里睡去了。

一开始是一片混沌,梦中的雍驰有些无措地骑着乌骓,立在一片荒凉的原野上。

这时面前忽然出现了一个男人,那张脸雍驰明明认得的,却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

那个男人一步一步地靠近了雍驰,也许是气势太强,雍驰忽然身形不稳,从马上摔落。

“摄政王,别来无恙?”

冰冷的话语响在耳畔,雍驰霎时间便记起来了,这个人是古骜!是古骜!雍驰转身便在无尽的虚空中奔跑着,他用尽了力气,死命地奔跑着,梦中的他对自己说:“我不能被抓住了!我身负重振天下世家的重任!我决不能被抓住了!”可是脚上却软绵绵的,怎么也跑不快,被人冷不丁地拍了一下肩膀,雍驰回过头,却见古骜正在笑着望他。

而古骜身后,摆放着一口铡刀。

看到了铡刀,雍驰后知后觉地心道:“他要杀了我。”

果然古骜抬起手就拽起雍驰的领子,朝那铡刀口拖去,“那个铡刀是假的!”雍驰想,“可我不能死,我还有未竟之业没有完成,振兴世家不能没有我……他想给我提条件,我姑且答应了他。只要能活下来,总有报仇的一天。”

身前拖着自己的古骜却忽然不动了,回过头,挑眉:“你想报仇?”

他看见古骜的身躯忽然从王服中挣裂出来,变成了一只猛兽,朝他扑来!他的衣衫被撕碎了,感到黏湿的感觉,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胸口,却见那猛兽正在舔他。

他再仔细看去,却见那猛兽的眼睛变成了仇牧哀伤的眼神:“我父亲死了!我都没有去报仇,我到底亏欠你什么?你还要找我报仇?”

雍驰道:“不是你,我是要找古骜报仇,还有廖去疾,不……你也参了一脚,你也不是好东西!”

这时仇牧的脸僵硬了,露出如泣的模样,这时那野兽如画皮般撕下一张人脸,再一次露出了古骜的面容。古骜玩味地看着他:“你是想找我报仇么?”

雍驰冷笑了一声:“食你肉,寝你皮,方才解我心头之恨。”

“那你怎么做到呢?”古骜问他,然后指了指自己。顺着古骜的手指望去,却见古骜的身体仍然保持野兽的形态,正死死地压住自己。古骜的手再一次触及他的前胸,雍驰忽然一把拔下古骜头顶的簪子,狠狠地插进了古骜的脖颈。

一下子,雍驰就醒了。

黑暗中,逃脱了梦魇的雍驰,在马车里大口地喘气。

他怎么又想起那个了呢?一定是他太累了,所以被压抑于记忆深处的东西,才会翻涌而出。

雍驰幼时在雍府中玩耍,曾被一个雍家青年——算起来还是他的小叔叔——捂住了嘴巴,拖进了草丛。那人垂涎欲滴地压着他,嘴里喷出热气地喘息着,那模样令雍驰作呕,趁着他费力地去解自己衣服的时候,雍驰抽下了那人头上的簪子,从他颈上插了进去,鲜血热稠稠的,喷了雍驰一脸……

当初碰巧路过的雍相,亲自处理了此事,小叔叔不久便被宣布为暴毙而亡,而雍驰也从此被雍相特别地照顾起来。虽然只是族子,却能接受与嫡长一样的教育,能随意进出内府,能拥有所有得宠的孩子才能拥有的一切。

而那件丑事被掩藏得极好,乃至于雍驰后来都觉得,此事或许并没有发生过,或许只是自己的一个梦。

可雍驰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他变得好学上进,变得不再那么顽劣,他开始对权力和武功有着异乎常人偏执,那次手上初染了鲜血,仿佛给他开了一扇新的窗。他还记得自己裹着毯子坐在帘后,看着雍相将一些下人一个一个地杖毙的情景。血的腥味,飘入了鼻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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