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片阴影越扩越大,之前在接连的征战中无法顾及的地方,这时仿若一个一个浮出水面的暗礁,随着潮退而露出了崎岖硕然,将清明侵蚀。
古骜在心中问自己为什么。
是啊,为什么呢?
他怎么就走了呢?
仰望明月的时候,不禁想起了他们的开始——第一次相见,与第一次直坦胸臆,也是在此月下,此夜中。
是自己的追求,让虞君樊来到了身边,可这样的到来,两人究竟有多少真心呢?
杜康仿佛总要伴随三千烦恼,熏然以后,它亦从深处挖掘出无数琐碎的记忆。
父亲的话,言犹在耳。
“众目睽睽,如此亲密神态,故意昭告人前,你这是在逼他……”
“……人有时,不可太自得,虞公子可是命带天罡之人。”
“你这又是何必?”
当时回答父亲的自己,信心满满:“不必担心,我自有忖度。”
古骜想,难道虞君樊此去,是老天对自己起初自以为是的惩罚么?
当头棒喝,以为算无遗策,却不过是一厢情愿。
古骜忆起了两人的关系,最开始发心的地方。
是怀歆进言,说若是虞君樊从后掣肘,他古骜不仅征戎难有功,就连这座下的汉王之位也不稳。
他日思夜想着怎么办,满心满意都是究竟该如何待虞君樊……那时不断地思索着虞君樊对自己的善意,回味着他们两人相处美好的时光,仿佛要给自己所下的决定寻求更多的依据。
虞君樊会如何,
虞君樊为何要如此,
虞君樊究竟是如何看自己。
虞君樊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
虞君樊……
想着想着,越来越多的细节仿佛从内心深处一点一点地显现……
脑海中全都是那个名字,转来转去都绕到那个绕不过去的问题
——他和虞君樊究竟该如何相处。
父亲那句“贪坐杀狼之人命局方有解”,仿佛给早就蕴藏了无数干柴的地方,送了一颗小小的火星。
是啊,他和虞君樊若是互相猜忌,寒门又怎么会有希望。
当他主动迈出那一步的时候,古骜自己都说不清,真心究竟有几分,利害又有几分。
虞君樊有高名,虞君樊有广土,虞君樊有雄兵,虞君樊还有几乎遍布天下的商户与暗曲……
可如果自己真的是以利害视之,为何在知道他离开的时候,心中会这么难过呢?
古骜沉默地在暗夜中走着,凭着醉意阑珊,有些自我厌恶起来。
身后响起了脚步声,古骜回过头,却见怀歆气喘吁吁地追上了自己:“……骜兄!”怀歆的身影在暗夜中显得越发单薄朦胧,只有声音清晰入耳。
古骜转过身,故作平静地问道:“……怎么跑的这样急?”
怀歆在古骜面前停下了脚步,喘了一会儿气,这才平复了呼吸。
“……怎么了?”古骜问。
怀歆看了古骜一眼,咬了咬唇,问道:“骜兄,你说,虞太守他……此去会回来么?”问完,怀歆仔细观察着古骜的面色。
古骜愣了一下,目光望向别处:“我不知道。”
怀歆道:“凭骜兄对虞太守的了解,稍作推测……”
古骜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我猜不出。”
怀歆上前了一步,仰面看着古骜。
古骜皱眉看着怀歆,两人对视了一阵,怀歆轻轻地开口:“……以虞太守之为人处世,他定然会回来的。”
古骜舒了一口气:“……这样啊。”
怀歆盯着古骜的眼睛:“你的心乱了,连这个都看不出来么?”
古骜道:“……我不过是喝醉了,你又忽然问我,我自然答不出。”
怀歆低下了头:“我只是想与你说,虞太守乃是抗戎军的强佐,他此番离去,也是雍驰攻我不得不防之处所致……等虞太守回来了,万不可意气用事。”
“……你费心了。”古骜道。
古骜转身要离开,怀歆却伸手拉住了古骜的袖子:“……为王者,总要忍常人所不能忍。”
古骜看着怀歆,过了一会儿,古骜说:“你今夜守着典小男也累了罢?明日还有好多事情要做,不如早些休息?”
怀歆放开了手,背在身后,道:“那我去了。”
古骜微笑:“嗯。”
怀歆的身影远去,消失在夜里了。古骜也重新迈开了步伐。怀歆的进言响在古骜的耳边,可是这一次古骜却一点也没有听进去。醉意催促着他,他很想当面拽住虞君樊的衣服,亲口问一问他。
回到寝屋,古骜在侍者的服侍下很快跌入了梦乡。第二天屋外鸟鸣纷纷,他刚醒时,就有人在外面说:“禀汉王,虞太守回来了。”
古骜睁着朦胧的睡眼,支起身子,坐在了床上。
过了一会儿,帘外通报的声音又道:“……虞太守候了一个时辰了,说想求见汉王。”
也许是梦境并不美满,也许是自己宿醉未醒。
古骜感到好似有什么东西压在肩上,有千钧的重担。
然后古骜听见自己的声音对外面说:“不见,让他走。”
第149章
过了一会儿,古骜起床梳洗了,又向左右问道:“他走了吗?”
左右回答:“虞太守已经走了。”
古骜道:“……他走的时候,有没有说什么话?”
传来守在门前的侍者进屋,道:“虞太守什么也没说就走了。”
古骜换了外衣,吃了早膳,道:“把陈江叫过来。”
陈江过了半晌方至,脸上布满了薄汗,显然是从外面赶回的,一进门便唤道:“汉王……”
古骜正坐在案边看一本兵法,听见声响,古骜放下竹卷,抬眼道:“这些天,把此战折损的兵士、耗费的钱粮和新得的马匹等,都做本账报过来……另外也该开始筹措征新兵的事宜。”
陈江道:“是,昨晚虎贲撤了军,我带着陈家那几个,就一直在清算。他们忙到早上,我还小睡了一会儿,今日天刚亮,我便去了铁浮屠营中,差不多的都有了数,今晚该就能做一份总账了。”
说着陈江顿了一顿:“此次戎人侵袭,又毁坏农舍、庄家不计数,已经叫人下去核查了。无家可归的,也都让义军临时给他们在城外搭了帐篷,其中许多青壮少年,春来无米下锅,都吵着闹着要参军呢。”
古骜起身,在房内踱了一阵,又问道:“渔阳郡原先几个大族来劳军了么?”
陈江道:“都来了,又送来许多慰品以犒,我已着人接待。”
古骜道:“吩咐下去,晚上摆个宴,我亲自请他们。”
“是。”陈江答道。
古骜沉默了一阵,陈江小心翼翼地看了古骜一眼,欲言又止地道:“汉王适才说,要此战折损兵士与耗费钱粮的总账……我想问一句,此次虞太守回守黔中时,带走了一些兵甲,那些里面也有折损的,算不算在内呢?”
古骜伸手乱翻着案上的书卷,问道:“折损了多少?”
陈江叹了口气:“虞太守从渔阳南面关隘守军中带走的,折损了十之六七。许多义军伤兵此战后,便直接修养在黔中了,不曾回北地。”
古骜皱眉:“……这样啊。”
陈江道:“不过虞太守倒又带了一队黔中的兵来,唤作‘白羽骑’,据说是虞太守养在黔中的亲兵,有两万人。”
古骜抬眼:“你回来的时候,见到虞太守了?”
陈江道:“已见过了。他还问了我此战渔阳的耗损。”
古骜问道:“那他情形如何?”
陈江道:“虞太守情形不大好,伤了胳膊,至今还绑着呢,血都透到衣衫外面来,面上也没什么血色。”
古骜问:“你什么时候见的他?”
陈江道:“也不过是来时碰见了,虞太守就在汉王旁边待客的那个小书房坐着呢。”
古骜问:“他不回住地休整,坐那里做什么?”
陈江道:“我也是如此问。虞太守说,离着汉王近些,等会儿汉王得空了叫他,他能立即赶过来。”
古骜半晌没言语,过了一会儿又问道:“……他伤的重么?”
陈江道:“隔着衣服,我也看不真切。”
古骜道:“……你去办你的事罢。”
陈江答了一声“是”,便躬身退了出去。
古骜一个人坐在案前,也不知自己怎么了,感到胸口有一股闷气,有些坐立不安,明明想着却又不愿见虞君樊。这时怀歆推门进来了,正顶着两个黑眼圈,对古骜哑声道:“……典小男醒了!”
古骜微怔,随即道:“太好了。”
怀歆扶了扶额头,道:“他央着我问他大哥在哪……汉王……去看看他罢?”
古骜道:“我这就随你一道去。”
古骜披了大衣出了门,怀歆忙几步跟上了。典小男一见古骜,本来正坐在床上给人服侍着喝米汤,一时全吐了出来,典小男裹着被子滚到地上,歪歪斜斜地爬到古骜脚边,一把便把古骜的腿抱住了,仰头道:“汉王,我阿兄在哪里?我要和阿兄一起,给姐姐报仇!”
古骜蹲下身来,摸典小男的头:“你是好孩子,有志气!本王答应你,总有一日,为你姐姐报仇!只是你阿兄尚在外,为本王做事,报仇之事,你一可直接与我说,二也可与怀公子说。”
典小男睁着大眼睛看着古骜:“你不诳我?”
古骜道:“君子一言。”
典小男道:“驷马难追。”
怀歆也在典小男身边弯下腰来:“……小男,你姐姐的事,也是我怀歆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