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不仅笼罩着大地,也侵蚀着古骜未愈的身体。 夜晚露重,寒冷渗人,古骜蜷在被褥中,不停地咳嗽,有随行的军医曾给古骜开了药,但是古骜没吃。疾病让他对人不敢轻信,哪怕是他自己的部下。
典彪仍然守卫着古骜,古骜看了立在一旁的典彪一眼,见他面容上似有忧色。
古骜掩袖哑声问道:“……典彪……怎么了?”
典彪面露难色,低下头。
“你如实告诉我。”古骜道。
典彪来到古骜身前,迟疑地道:“……外面有人嚼舌根,廖将军去处置了。”
“……说什么?”古骜问。
典彪咬了咬牙,别过脸:“都是乱说的……说什么虞将军故意拖延行军,不救援济北,还说他支开了古将军和陈郡丞,就是为了……为了……”
“为了什么?”
“……为了自己做王。”典彪顿了一顿,“甚至直入上京……他们说……他还想做皇帝。”
古骜笑出声,摇了摇头:“胡说,他若是要自己做王,早就做了,不用等到今日。”
典彪长舒了一口气:“……我就说那些人乱说,廖将军已经把他们正法了。”
古骜点了点头,翻身继续睡了。第二日日头刚亮,外面就又响起了战鼓。连日的战争、杀戮吞噬着无数财产、粮食与生命……济北城下全是鲜血、喊杀与呻吟。廖清辉率部守城,典彪监督着济北部曲配合作战。
这日古骜没有去城楼,而是仍然呆在房中,因为他的病加重了。
强撑的身体终于在昨晚开了裂缝,一晚的休憩,古骜不但没有感到好转,反而发觉头眦尽裂,眼光浑浊,看东西都飘忽了……意识开始模糊,有人端来饭食,古骜推开了。
“汉王……吃点东西吧?”
古骜感觉到那个声音很远,面前的人影也忽远忽近。
“汉王……?汉王?”
费力地眯起眼,盯着看了很久,才发现扶住自己的是典彪。古骜点了点头,肉粥再一次被端了上来,古骜吃了一点,便又躺回床上,陷入昏沉。
而虞君樊在这一日里,又推进了十里,这十里,是染满了血色的十里。虽然拼杀疲惫,但虞君樊所部人马斗志却更加激昂了,甚至战马都学会了喝敌血充饥,它们发出的嘶鸣声传遍了旷野……让无数京畿世家部曲的步兵闻风而溃。
远眺而去,虞君樊已经能看见济北的城墙了。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那是屠戮的印记。在这样暴烈的骑兵蛮力面前,平原上所有的兵法都失去了效用。
虞君樊更是清楚它带给自己与自己军队的改变……他们变得更加残忍好斗,不顾一切的杀伐。
无论是寒门、还是世家出身的汉军,都被卷入了共属于他们的洪流之中。渴望建功立业的心在熊熊燃烧,天下没有比北地更好的战场,四海也没有比汉王更好的王……
属于汉军的铁甲和烈马是世上独一无二的骄傲,在看见了汉军无法匹敌的勇力之后,甚至阵前投降的世家将领也变得多了起来……
晚上造饭,汉军军士们吃着从敌人处掠夺来的粮食和酒,饱腹之后,虞君樊令他们就地休整,又让人给每匹马挂上铃铛,以辨别敌我。今夜……又将是大战。
原本围困济北的世家部曲,已经被虞君樊从外面撕掉了一个口子,就连廖清辉这晚收兵时,都察觉到了敌将的慌乱。
这夜忽然擂鼓声四起,围在济北城外的军队从营帐中惊醒,四顾茫然……然后他们听见了越来越近的马蹄声,在黑暗中渐渐响亮,大地震动。
“不好了!不好了!”乱声起,军营中开始有人互相奔走、踩踏。
当他们举着火把拿着兵器准备迎敌时,却见汉军已经扑面而来!他们从黑夜中钻出,如暗色中的鬼魅!铁骑踏平了驻地——黑暗中好像有一张巨兽的口,不断地吞噬着生命。
廖清辉亦开城而出,率虎豹骑加入了混战……在黑夜最深的时候,战斗结束了。跨过无数的尸体与残旗,廖清辉纵马向身穿白甲的统帅处驰去,却忽见黑暗中,几个世家将领跪在汗血宝马边,道:“我们素来闻虞大将军英名布于天下,今日一战,我等心甘情愿投降,今后我们愿效忠于虞大将军,唯将军马首是瞻!”
廖清辉一言不发,举着火把从他们身后穿过,来到虞君樊面前。只见虞君樊满脸染血,看不清神色,廖清辉道:“虞将军。”
虞君樊对那几个世家将领摆了摆手:“本帅知道了,你们下去罢。”这时有虞家部曲上前,带着那几个人走了,隐没在夜的幢影里。
廖清辉举着火把,照耀出他满是汗水的脸:“虞将军,你入济北城么?还是率部一路杀去上京?”
虞君樊看着廖清辉的眼睛,只见他眸色被火把照得十分明亮。
单手将紧握的青龙画戟收还入背,血点落在马上,虞君樊道:“我要入济北城。”
廖清辉道:“汉军大军在城外,你只能带千人随我进去。”
虞君樊挑眉:“这是汉王的意思?”
廖清辉略一迟疑,虞君樊追问:“……还是说……汉王果真已经病的这么重了?”
廖清辉道:“汉王病得虽重,但汉王年轻,病总会好,我担心的是虞将军你。在北地,你就如我的兄长一般,我没有忘记过;今日,我也是为你好,你知道现在外面怎么说你?你带大军入城,今后汉王会怎么想?”
虞君樊深吸了一口气,道:“清辉说得对……”虞君樊抬眼,盯着廖清辉:“可是我不知道济北的情况,我放在汉王身边护卫的暗曲,听说一个也没活下来,是怎么回事?”
廖清辉道:“是汉王派去迷惑雍驰的,否则他怎肯倾巢而出?又或他让这些人退回关隘怎么办?”廖清辉想了想,“这样,我让典彪来见你。”
说罢,廖清辉拍马入城去了,过了一会儿,换出典彪赶来虞君樊面前:“末将拜见大将军!”
虞君樊打量着典彪:“……济北还好?”
典彪道:“济北还好,王世子在我们手中,简氏那些世族头领也在我们手中,无虞。”
虞君樊道:“……汉王没事罢?”
典彪道:“汉王生病了,汉王想必一直等着大将军。”
虞君樊道:“那我这就入城。”
古骜昏迷的时候,只感到自己身体十分沉重,仿佛有千钧的重担压在头顶。就在这时,忽然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包裹住了自己,耳边响起了絮絮的话语声,似乎是几个人在说话……他想摆脱梦境,睁开眼,可是眼皮却重。
倒是耳朵先觉察出声音……
“……汉王几天没喝药了?”冰凉的指尖触摸到了他的额头,温柔的感觉,十分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