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骨之人 第184章

虞君樊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星光洒满了道路,虞君樊坐在回府的銮驾中,靠在褥中想着这些年以来的事……缤纷的水珠从树梢滑下,在暗夜中带来一道细微的流光掠影。

还记得,十多年前刚平定天下那会儿,他与古骜两人为了四海改制之事,忙得焦头烂额。两人忙完了,经常就一起睡在了御书房,即便不睡在御书房,他那时也经常留宿寝宫偏殿……是的……那一段时间最甜蜜,也最安然。他们朝夕相处,又大志方伸,满心踌躇之志,日日神清气爽,每一刻都带着笑意……且天下尚摄于汉军铁骑余威,唯唯诺诺,莫不遵从,因此他们很多事办得也专断厉行。

可是后来,降军降将与归顺新朝的文臣谋士们,慢慢在朝中站稳了脚,随着科举与平世庶的改制都平稳地进行,朝中也随着重整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改制,让曾经属于旧朝的人,有了新的身份。他们被剥夺了世家的特权,许多人主动献出了良田,摆脱了与新朝的敌友之别,得到了新朝臣子的身份。

古骜以君臣之礼待之后,真正的博弈才渐渐开始了……

属于古骜的力量与忠诚主要在于军队,以武晋身的将官们天然地崇拜古骜,拥护皇帝,忠心不二。

可‘武’可以平天下,却无法治天下。

治天下,靠的还是朝廷;不是军队。

治天下,靠的还是文臣与官员,而不是校尉与将军。

建国后不久,汝阴王谋反。

虽然很快就被平定了,但是朝中却仿佛隐藏着暗潮。

奇怪的事正是没有任何迹象能表明,汝阴王与朝中众臣有牵连,仿佛汝阴王就是这么平白无故地反了。

从那时候起,虞君樊就多派了人手,盯着上京中的江衢王府。

可却没有确凿的证据。

毕竟江衢王是朝廷的牌坊,不可轻动。

那时真可谓忙得足不沾地,到头来,结果却好似一拳打进了棉花里,石头沉入了黑潭,没有半点涟漪。

因劳累又受了风寒,未修养好,虞君樊生了一场大病。小时候卧冰求鲤损坏的身体,随着年龄的增大,渐渐显出不足来,终于在这一刻爆发……在他卧床不起的时候,古骜一直一个人与群臣周旋。那时候古骜还常与陈江古谦他们说:“不要以为天下已平,就万事大吉了,躺在功劳簿上,以后小心摔下来。”

可是说归说,有些事,人之本性,又怎么可能拦得住?比如跟着古骜的旧臣,如今哪个不是华服贵冠,广宅高宇,良田美妾?他们穷惯了,穷怕了,仿佛要补上从前失去的不足。一比之下,倒是汉军中的世家子们眼界开阔,仍按部就班。因此建国后,从前出身世家之人升官进爵的多,出身寒门的反而少了。再加上他们科举也考不过世家,想斗勇拼狠,天下却已无战事了……

陈江做的那些事,虞君樊不是没有察觉,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世庶一平,不能没有陈江,不能没有陈江培养的这些从前出身寒门的官吏。否则古骜百年之后,又是谁的天下?虞君樊事到如今,最担心的,莫过于世家制度会借机复辟。

这些年,古骜也不年轻了,刚才虞君樊还看见了古骜额边几缕,已有了白发。虞君樊一直看着古骜,他如何不知,古骜做了皇帝,倒不像做汉王时那般,激昂地指点江山、快意方遒了。古骜擅长的战争已经远离了,可现在在他们面前的,是另一场战争。

虞君樊悄悄观察着古骜,总能看见古骜时而苦闷,时而无奈的模样,甚至,古骜有时不得不妥协。虞君樊知道,古骜并不喜欢妥协。

记得之前自己大病在府中修养时,有一天古骜一个人来了,一进房间便抱着他,将头埋在他怀里,说:“君樊,我今天在你这里睡,好么?”

那时自己说:“不行,你一个人跑出来,这里的守卫,哪里比得上宫中?我也怕把病气过给你。你还是回去罢。”

古骜摇摇头,说:“我不怕。可我想你。”

他轻拍着古骜的脊背,说:“现在情势复杂,皇上还是回宫的好。”

那时他满心都是平世庶的事,朝廷的事,却没有看见古骜暗淡下的眸子,和垂下的眼。

古骜不服气地嘟哝:“他们能把我怎么样,我是皇帝,我今天就要睡这里。”

那一夜古骜不顾他的推拒抱了他。他有些生气,他病了,他不想古骜也被他染上,而且他想早点好起来去帮古骜。可古骜那晚一点也不管他的想法,他虽然一开始抗拒,可是到了后来又不知不觉变得半推半就……完事之后,古骜还想留宿,他却恼了,把古骜赶走了。

然后古骜一连一个月都没有再与他求欢,他病好了些以后,陪着古骜在御书房坐到半夜,给古骜揉着肩膀,亲古骜的耳朵,古骜却低下头说:“这么晚了,你累不累?病才好,回去休息罢。”

然后他就被送了回去。

心情不佳,似乎延缓了他的恢复。

那一夜,他原本见好的病开始反复,第二天古骜来探望他,认错说:“那天是我不好,不该你病着就……”

他握住了古骜的手,放在自己滚烫的唇边,古骜却猛地抽开了手,这时正好外面有事禀报古骜,古骜便走了。

那夜他没睡着,盯着帐子一看就是一整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他断断续续地病了大半年,有时上朝,有时在家休养。古骜常来看他,可即使独处,两人也并非是柔情蜜意,你浓我依,古骜有时会拿朝中事问他。商量大事,总是有君臣之别;他好久没叫古骜作“骜弟”了。

病中的虞君樊,第一次有种无力的感觉。

他也开始想,也许自己真的已经过了精神最旺盛的时候,身体也许好不了了呢?他有这种感觉。他年轻的时候耗费了太多,先是小时候那些事,后来征南,经常几日不休不眠地连续作战,把他身体的底子都破坏殆尽了。

如果身体真的要一日又一日地衰弱下去,那自己也该做一些打算了。

也许,该让别人去陪伴古骜了。

古骜不可以没有人照顾,没有人陪伴,因为他的日子还有很长,他需要用最饱满的精神,去守护这个他们两人一起建立的新的世界。

想到这里的时候,虞君樊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酸涩。

过去好多事都涌上心头……不过是在脑中想了一想,他都觉得难以割舍。

舍不得。

舍不得。

古骜做了皇帝,干什么事,暗中都有无数双眼睛盯着。

有一天在家休养时,虞君樊听说今日朝中有人奏请古骜纳后宫,一开始说得还婉转,后来不知怎么两派吵了起来,最后有人竟说:“皇上不纳后宫,就是不顾苍生,不顾社稷。”

古骜本来一直没说话,忽然龙颜大怒,说:“朕不纳后宫就是不顾苍生?不顾社稷?朕太子已立,二妃四妾,育有皇孙。倒是你们,做了多少危害社稷,危害苍生的事,以为朕不知道?上个月你奶兄弟强抢民女,占民宅,朕念你为官不易,还想宽恕你一次,你倒说朕不顾苍生?朕告诉你,中宫称千岁,太尉王也称千岁,这件事以后不要提,也不是你们能提的!”

虞君樊想,古骜这是把他们在其他地方,对他掣肘的不满,借这件事一股脑地发了出来。

下了朝,古骜来了府上看他,语气冷冷:“今天的事你知道了?”

他点了点头,坐在床边,面色淡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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