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风之歌 第30章

「那姓侯的不是你的下属吗?你怎麽叫他三哥?」

「三…三哥常常偷糖给我吃…」左临风答非所问,连话也说不清楚。

「偷糖?」立秋听得一塌糊涂,担心他是不是震坏了脑子。

「长老打我…三哥偷偷来看我,给我糖…好甜…」左临风像个孩子似的道。

「他们干麽打你?」

「不听话…打,学不好…打,偷偷说话…打,我们从小便被抱回宫里,父母是谁也不知…长老要我们怎样,我们便怎样…」左临风抖个不住,不止是冷,更多是害怕。

「瞎小子别怕,这儿没人欺负你…」立秋轻声的哄道。

「我们连名儿也没有…长老随便按大小来叫我们,君玉排第三,是阿三,我叫十儿…甚麽左临风,侯君玉…通通都是假的,假的…」左临风似哭似笑的道。

「那麽十一郎也是你的朋友了?」

谁知他不问还好,一问之下,左临风便似被捅了一刀似的,面容骤然扭曲起来,伏在立秋胸前大口喘气,半晌才迸出一句:「十一郎!十一郎是我的亲弟啊!」

「啊!」立秋失声道。

「他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却眼睁睁的看著他被弄成白痴…我一点也帮不了他,连报仇也不敢,连留他在身边也不能…」在左临风激动的嘶叫中,眼泪如缺堤般倾泻而下。

「瞎小子别哭…」立秋叫他别哭,自己却忍不住流下泪来。铁衣在旁也满是不忍难过之色。

南宫绝二人回到水阁,看到二人哭作一团,都是一惊。

「风儿怎麽哭成这样?」南宫绝急问。

「小秋无意中问及少爷身世,触动少爷心中隐痛,少爷头脑好像有些不大清楚,变得小孩似的,一想到伤心处便哭到现在也停不下来,公子爷,他不碍事麽?」铁衣轻声将前事覆述一遍。

「他心有郁结,难怪他之前险些听琴走火…」方涛道。

「之前他闯关拜庄,坚毅强悍,智勇兼备,我见美质难求,一时求进太急,没注意到他竟有郁结之疾,只怕到现在,他自己也不知情…」南宫绝难过地道。

「瞎小子从前常常一时无故发怒动气,一时又消沉得不吃不睡,甚麽事都提不起劲,这也是病麽?」立秋插口道。

「从前?多久之前?」南宫绝追问。

立秋皱著眉道:「这个我也不大清楚,他初到镇上便好像有些痴痴呆呆的,可是谁会在意一个瞎眼叫化了?瞎小子刚到我家时,还不时的发呆发痴,过了几个月才安定下来,我还以为他已好了哩…」

「看来是他武功被废後患的病。」方涛在南宫绝沉默时说道。

「不,哪只是导火线而已…」南宫绝摇头,将混有药末的艾条点燃,放在左临风穴道上薰炙,道:「风儿天生率性重情,不受拘束,根本就无法待在啸天宫那种地方,加上那些长老为了控制他,将他的亲弟当成人质,他不敢反抗,既恨啸天宫,更恨自己无能,由此种下病根而不自知…」

「那又不是他的错!」立秋嚷道。

「不!不是那次我逃走,他便不会被迫疯!是我错!是我…」左临风闻言又激动起来。

「臭小子,你少说一句不行吗?快按紧风儿!」南宫绝一面骂,一面往左临风头顶急下数针,左临风全身一颤,昏昏的靠在立秋怀里静了下来。

「绝,可以动手麽?风儿现在很不稳定…」方涛道。

「不怕的。」南宫绝说著,转向噤若寒蝉的立秋道:「阿涛现在替风儿拔去毒蛊,为保持血脉流,不能让风儿昏去,也不能令他激动,你要尽量说些让风儿开心的话儿…」

南宫绝话未说完,立秋已苦著脸嗫嚅:「我该说甚麽啊?」

「你平日在作坊不是很多废话的吗?你会没话说?」南宫绝瞪著他道。

立秋没法,只好开腔胡扯:「瞎小子,你知不知道,吴大妈送你的那只母鷄,今天下了好多蛋呢!过几天,小鷄孵出来,你便可以跟它们玩了…」

南宫绝暗想:「真无聊…」一面打了个眼色,方涛更不打话,将内力和艾条的药力源源迫入左临风的奇经八脉。

偏就是听了立秋的无聊话,左临风立时笑了,还轻轻的道:「别再卖掉它们,好麽?」

「不卖了,全留给你玩儿…」立秋说时,左临风痛哼一声,似是感到痛楚,但神情仍是欢快雀跃,立秋不敢停下,尽拣些村野笑话,锁碎小事来乱扯一气。

南宫绝待方涛将蛊毒尽数迫到左临风四肢,便施针将毒血放出,等到毒血放清,方涛才停止运功。方、左二人都是大汗淋漓,直如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分别在左临风身上的是喑赤黏稠的毒汗而已。

「他好了罢?」立秋早已紧张得满头大汗。

南宫绝道:「蛊毒已解,但风儿的心疾尚未全好,阿涛,你和风儿都得回房好好安歇。小子,你留下,我有话问你。」

正想跟著出去的立秋只得停下脚步,老大不情愿的道:「庄主有甚麽要紧事问我啊!」

「我要你将如何遇上风儿和之後发生的事一一详细说出。」

「吓!」立秋突然面红过耳,支支吾吾的道:「有些事很不好说罢…」

「谁有兴趣听你那档子事了?我是要细查风儿的病源,别告诉我你的脑袋里只记得那种事!」南宫绝的怒吼,吵得水阁里外俱闻。

十二. 破玉 (1)

离开三绝庄後,侯君玉彷佛卸下心头一块大石,整个人都变得轻松无比,不单是玉种的祸患有了解决的希望,更重要的,是此行居然意外地寻回一直下落不明的左临风。

连侯君玉自己也有些不明白,怎麽单凭左临风几句说话,他已选择完全相信他,从大处来说,当然是因为现时啸天宫形势险峻,陷於分裂边缘,若由左临风以宫主的身份回宫镇住局面,那是最平和稳妥的解决方法,其次是可以和左临风合作查探祈长老遗札留下的疑团,然而在侯君玉内心深处,只是愿意相信和不想伤害「十儿」而已。

再次现身的青帝,变得那样地鲜活跳脱,有血有肉,彷佛从前那个机灵倔强,顽劣但又惹人怜爱的「十儿」,从左临风身上重新活过来,也挑动了侯君玉早已失去感情的心…

零零碎碎的儿时片段,便似渺遥的隔世记忆,不知何故无法抑止地自侯君玉心头翻起,他清楚地记得,当年在啸天宫习艺那段艰辛而冰冷的岁月里,唯有十儿的恣纵无忌的笑声,像天乐一样动听。

跟所有从小被严格拘束言行的玉天童不同,由大长老扶养到七岁的十儿,完全是个被宠坏的任性孩子,顽皮贪吃,练功漫不经心,一不高兴便躲起来人影不见,偏他天资卓绝,再怎麽懒散捣蛋,仍是众天童中年纪虽小,但本领最强的人,众长老对他期望极高,可是他却反叛顽劣得叫人头痛,无论怎样严厉管束,屡次将他鞭笞重责,他还是我行我素,不管伤得多重,身上多痛,只要侯君玉偷偷给他一块糖,他便会露出灿烂而全无机心的笑容,到伤势稍好一点,他也不知是要跟长老们还是跟自己作对,态度桀傲依旧,整天打骂侍从,挖空心思去作弄一众长老护法,不是顾忌大长老,元老会只怕早已将他处死。

後来长老们改变策略,拿十一郎来做代罪羔羊,他心痛幼弟,才被逼有所收敛,尤其他私逃两年後回归青冥峰,惊见亲弟练功失败而疯癫痴呆,侯君玉便再没见过他笑。其後他被囚寒潭换骨洗髓,傲性虽未被摧折净尽,但却如长老们所愿地蜕变成冰冷无情的「帝君」,十儿和他可爱的笑声笑脸,业已随风而逝,无法再从左临风身上找到他的痕迹。

直到今天,左临风挽发时的一笑,清楚地让侯君玉知道,「十儿」已经摆脱啸天宫给他的桎梏…但矛盾的是,他不得不将「十儿」再一次送返牢笼,因为他不这样做的话,十一郎固然会被残酷处死,左临风亦将会被视为叛徒,被啸天宫徒众追杀,一生只能亡命逃窜,永远再不见天日…

侯君玉遥望天际,心头感触万千,浑不知一柄漆黑的奇型刺刀,悄没声息的直刺他的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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