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
玉清子抓过他的左手,许观尘用右手帮他解小辫儿。
解开半边头发,玉清子问道:“乖徒啊,你是不是忘记什么事情了?”
“嗯。”许观尘点头,“腊月二十五那天,一觉醒来,就只记得三年之前的事情了。”
玉清子不耐烦地咂了咂舌:“师父来迟了。”
“没有。”许观尘不愿意叫他难受,便道,“师父来了就好……”
玉清子愤愤道:“师父要是早点来,你能被那狗皇帝骗去了?”
“师父……”许观尘手一抖,扯下老道士一根白发,“这里是陛下的行宫……”
到处都是所谓的狗皇帝的人,注意一下言行。
玉清子气极了,胸膛起伏:“我早该知道的。那时候他爹巡行青州,他坐在轮椅上也不安分,也要偷摸看你在山里打坐。”
玉清子连连道了几句“早该知道”,扶着额头,很是头疼的模样。
许观尘帮他解下小辫子,又拿过梳子篦子帮他理了理头发,用驼骨簪子帮他束好。
老道士鹤发童颜,面色红润,精神矍铄,端的是仙风道骨。
“师父?”许观尘帮他揉揉太阳穴。
玉清子心碎地推开他:“你给……皇帝揉去吧。”
“师父?”许观尘坐在他身边,软乎乎的,连连唤了他几声,“师父师父……”
“先不提这个了。”玉清子推他一把,“去,出去要一扎银针,再把师父包袱里那本医书拿来。”
“诶。”
许观尘拿来银针与医书,端坐在他面前。银针在火上烤过,玉清子抓着他的手,给他扎了一针。
“师父,这个病……”许观尘轻声道,“我也忘记了,您能不能跟我讲一讲?”
“照理来说——”玉清子扭头,翻了两页医书,“你忘记那三年的事情,会再慢慢地想起来,不过是倒着想起来的,你有没有想起来的?”
“有。”怪不得他那时候先梦见大婚,再慢慢地往前回溯。
“想起来了什么?”
“想起来……”许观尘不敢看他,“陛下与我大婚。”
玉清子险些扎歪了针:“还想起来什么?”
“陛下和我定情。”
“还有呢?”
“没、没了。”
玉清子一吹胡子,才发现自己胡子上扎着的小辫子,还没解开,随手拿起剪子,咔咔两下,就把胡子给剪了。
又过了一会儿,许观尘试探道:“师父,那三年前……”
“我在青州待得好好儿的,整天念经打坐,快活得像神仙。后来金陵急召,我就过来了。还以为是你那七殿下败了,你心灰意冷,终于答应为师要出家了。”
“我当时真高兴啊,一想到道观马上就有人管了,我终于可以再走出青州去玩儿了。谁知道你,蔫了吧唧的趴在榻上,一副要死要活的模样。”
许观尘轻声提醒:“师父,忌废话。”
“哦,你长大了,都敢嫌弃师父话多了。”
玉清子清了清嗓子,道:“原先老皇帝哄你吃的那个红颜色的丹药,是宫廷秘制。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就是每三年犯一回病,再吃一颗药续命就成了。”
“缓解病情的药与解药不同,解药嘛……这种药制药时,用的药材都是寻常,只是分量与制药的顺序不同,解药,一般只有下毒的人手里有。”
“老皇帝那时,大约是怕你不肯为七殿下尽心,又害怕七殿下的江山稳固之后,你这个顾命大臣独大,所以给你吃这个。”
“先让你尽心尽力地服侍七殿下三年。三年之后,海晏河清,七殿下再要收权,用这个把持你,也很容易。”
“不过我想着,老皇帝应该还没来得及,把给你下毒这件事告诉七殿下,自个儿就先被宫变给气死了。所以你吃了那颗丹药的事情,在那时候,只有死了的老皇帝,还有你自个儿知道。”
“之后不知道哪个混蛋,从背后捅你一刀,把你身上的药性全都搅乱了。”
“后来你在宫里养伤,皇帝还算细心,觉着你不太对劲儿,宫里几个太医没法子,就把我喊过来了。”
“这三年呢,为师走遍大江南北,终于……”
许观尘垂了垂眸,轻声道:“师父,三年是不是这病的一个结儿?”
“我乖徒聪明。”玉清子勉强地笑了笑,“原本三年犯一回病,被那一刀……”
被那一刀搅和的,就只剩下三年了。
这时候,小成公公在外边叩门:“小公爷,天晚了,陛下请您回去就寝。”
玉清子语气不悦,对门外朗声道:“让他自个儿来请。”
说罢,又转头看向许观尘,将他手上银针取下,摸摸他的脑袋,轻声道:“师父给你找到药了,我一世修道行医,决不能让徒弟死在我前边……”
殿门开了,两人一齐看去,萧贽就站在门外。
——让他自个儿来请。
这就来了。
萧贽抿了抿唇,淡淡道:“师父,阿闲。”
那一声“师父”是有意说给玉清子听的,那一声“阿闲”,也是说给他听的。
许观尘道号唤作观尘,本家名姓叫做许闲,喊他阿闲,就是没再把他当道士看了。
“师父。”萧贽这样喊他,却没有半点恭敬的意思,冷冷的模样。
玉清子无奈抓头:“可别这样喊我。”
“那朕把阿闲带回去了。”萧贽揽着许观尘的腰,就把他从座位上捞起来了。
玉清子捶地:“把人给我放下!”
许观尘朝他挥挥手:“师父,天晚了,你好好休息,我也先回去了。”
在老道士眼里,小道士就这样泪眼朦胧、面色凄楚、百般不愿地被劫走了。
许观尘跟在萧贽身边,拢着手,也不知道想些什么。
才抬眼,想要说些什么,却被萧贽按到了门上,困在双臂之间。
萧贽目光灼灼,盯得许观尘发愣。
两人都还没来得及说话,鬼使神差对上目光,萧贽喉结上下一动,略低了头,而许观尘也抿了抿唇,微抬起头。
然后——
房里一个茶杯砸在许观尘靠着的门上,砰的一声轻响,把许观尘吓得跳了起来,撞进萧贽怀里。
玉清子在门里喊:“影子!”
檐下灯笼烛光打在他二人身上,影子就投在门上,房里……看得见。
许观尘顿时烧红了脸,转身要走,却被萧贽困住,动弹不得。想了想,最后捂着脸蹲下了。
“早就说了,观尘病着,不能……那什么。”玉清子又道,这话是对萧贽说的,“你怎么敢不遵医嘱?”
萧贽道:“道长骗朕。”
原本就是骗他的,玉清子一心要治好许观尘,把道观传给他,所以这样骗萧贽。
他想了想,不耐烦地问道:“几回了?”
萧贽缓缓伸出一根食指。
许观尘也抬头去看,嗯,如他所料,一回,只有大婚之夜那一回。
然后,房里的玉清子,眼睁睁地看着明纸上的影子,从一根手指变成了四根。
不是一回,是一夜,四回。
而许观尘蹲在地上,没有看见。
玉清子心中恼火,气得把装元宵的碗都丢过来了。
许观尘不明白师父怎么这么生气,听见房里乒乒乓乓地响,扯了扯萧贽的衣摆,抬头看他:“走吧。”
许观尘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动作一顿,很认真地挽起他的手,一根一根地扣住他的手指:“走吧。”
才走出没两步,房里的玉清子撸起衣袖就出来了。
许观尘牵着萧贽的手,带着他快步绕过煦春殿。春夜东风里,衣袂纷飞,隐在落雪与宫墙檐角之间。
“方才在摘星台,被师父打断了。”许观尘不大自在,手心都发起热来,“你想不想,再去一趟?”
渐渐远了煦春殿,许观尘一手提着衣摆,另一只手还同萧贽的握着,踏上摘星台的石阶。
在檐下站定,许观尘问他:“你明知道我失忆了,怎么一开始不说?”
“我不知道。”萧贽道,“谁能想到一觉醒来你就……还是那种时候。”
那时候许观尘因为失了三年的记忆,整个人都晕晕乎乎、手忙脚乱的,萧贽正吃醋,吃死而复生的萧启的醋。
两个人想的事情没有对上,各顾各的,所以闹了一出和离的戏。
“那……”许观尘又问,“你明知道我只剩三年了,怎么也不说?”
“没想过。”他没想过什么劳什子三年,他的许观尘,怎么能只剩下三年?
“现在再来一轮临时抽查,我问问题,陛下回答。”
第二届栖梧山行宫问答比赛现在开始。
“陛下什么时候开始喜欢我的?”
“八年前,青州无垢山太微观。”
这是从前许观尘寄名修道的道观。
萧贽继续道:“八年前先皇巡行至青州,五殿下随驾。推着轮椅在后山闲逛的时候,看见有个小道士,坐在花树下青石上打坐,花瓣摇落满身,肩上还停着一只雀儿。”
于是五殿下冷得像石头一样的心,狠狠地动了一下。
圣驾降临,无垢山太微观诸位道长前来拜见,许观尘拿着拂尘,跟在他师父身后,不住地朝萧贽那个方向看。
但他不是在看五殿下萧贽,他是在看七殿下萧启。